第一次见母亲时,嬛嬛还住在碎玉轩的暖阁里。竹帘掀起的瞬间,她看见母亲携着玉娆的手款步进来,月白披风上落着细雪,鬓边的茉莉簪子沾着露水,像极了记忆里府中堂前的玉兰——端庄、温润,连说话时指尖交叠的弧度,都带着世家妇的从容。"嬛儿莫要操心家里,"母亲摸着她腕上的玉镯笑,"你妹妹前日还说,要学你描的《璇玑图》。"那时玉娆躲在母亲身后,指尖绞着帕子上的并蒂莲,而母亲发间的银钗轻晃,映着窗外未化的春雪,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第二次入宫,已是甄家烈火烹油的时节。冬雪压弯了永寿宫的梅枝,母亲穿着石青缂丝灰鼠披风,领口的东珠项圈随步伐轻颤,连身后跟着的陪嫁妈妈,手中捧着的锦盒都嵌着金线。"皇上近日对华儿如何?"母亲坐在鎏金榻上,指尖划过她新得的翡翠护甲,"你父亲说,吏部的折子……"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可嬛嬛看见母亲鬓角新添的红宝石坠子,看见她披风下摆绣着的海水江崖纹——那是只有诰命夫人才能用的纹样,此刻却衬得母亲眼底的光格外明亮,像极了府里摆酒时,父亲说"吾家有女初显贵"的得意。那时的母亲腰板挺直,说话间带着当家主母的底气,连窗外的风雪,都像是为这满身贵气作的衬。
第三次相见,却是在冷宫般的偏殿里。铁门吱呀作响时,嬛嬛看见母亲被两个宫人架着进来,灰布衣裳洗得发白,满头乌发竟已霜雪一片,昔年细腻的掌心如今裂着血口,碰着她递过去的暖炉时,竟像触了火般往后缩。"娘……"她的声音发颤,看见母亲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浑浊的眼里滚着泪,却连抬手擦的力气都没有——那个曾在元宵宴上替她簪花的母亲,那个在她封妃时叮嘱"莫失了本心"的母亲,此刻竟成了被流放宁古塔磨折得只剩一口气的老人。父亲被架在后面,脊背佝偻得像张弯弓,昔年清癯的面容满是冻疮,哪还有半分"甄阁老"的风采?
殿外的雪又下起来,比前两次都急。嬛嬛摸着母亲手上的镣铐印,忽然想起第一次入宫时,母亲说"宫里的路难走,咱们不求大贵,只求平安";想起第二次入宫时,母亲鬓边的红宝石在烛火下流转,像极了她眼里对家族荣耀的期待;而此刻,母亲发间的雪混着白发,落在灰布衣襟上,竟辨不出哪片是雪,哪缕是霜。她忽然懂了,这三入宫门,不过是一场从"花开"到"花败"的轮回——第一次是初绽的清芬,第二次是盛放的热烈,第三次,却是被风雪揉碎的残瓣,连香都冷透了。
"嬛儿……"母亲终于挤出一句话,指尖抖着抓住她的袖口,"莫要……再管我们……"话音未落便被咳嗽打断,佝偻的脊背在单薄的衣裳下起伏,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嬛嬛忽然想起那年在碎玉轩,母亲教她插花时说"花要开得久,便不能见太多烈日狂风",可如今她的父母,却被烈日烤焦了,被狂风吹折了,成了这红墙里权力倾轧的牺牲品。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她数着那声音,忽然觉得每一声都是刀,剜着她的心——眼前这对苍老的、连腰都直不起的父母,曾是她心中的山啊,如今却因她的"荣宠",落得这般境地。
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着母亲鬓角的白。嬛嬛忽然想起前两次入宫时,母亲发间的茉莉和红宝石,此刻却只剩满头霜雪。原来这宫里的风,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它吹开了甄家的荣耀,又吹落了甄家的根基,连母亲发间的风华,都被这风卷着,散在了宁古塔的冰天雪地里。而她此刻握着母亲粗糙的手,忽然明白:所谓"恨",从来不是突然的烈火,而是像这落雪般,一片一片,堆成了压垮心防的山。
殿外,永巷的梆子声敲过三更。嬛嬛望着父母被架走的背影,忽然发现母亲的鞋尖露着脚趾——那是双磨破了的粗布鞋,哪还有半分当年踏过青砖的贵气。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她摸着自己腕上的玉镯——那是母亲第一次入宫时给的,如今玉色依旧温润,可戴玉的人,却再也回不到,那个母亲携着她的手,在碎玉轩里赏雪插花的午后了。
三入宫门,三般光景。母亲发间的雪落了又落,终究是把前尘的繁华,都埋进了这满头白发里。而嬛嬛望着掌心的雪水,忽然觉得那不是水,是血——是甄家的血,是父母的血,更是她心里,从此再难温热的、关于"家"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