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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师傅
中国作家网
2024-09-12 09:40:45

我把天津一家生产食品调料的国企当作我的“深扎”基地已有多年。我找各种机会采访工人师傅,与他们聊工作、聊生活、聊家庭,还经常翻阅师傅们的微信朋友圈,细致查阅企业发展历史,精细观察了解企业的当下状况。

与师傅们谈天说地,其实就是抓“生活细节”。生产流程可以到网上搜索,可工人师傅们的语言特色、工作与生活细节,那是搜索不来的,必须面对面真诚交流才能抓住绝妙的细节,然后融化在虚构的情节之中。非常有意思,我最近采访的几位师傅,恰巧都有过担任车间主任的经历,这就让“工作细节”之外还有了“管理细节”。四位师傅中有两位已经退休,一位即将退休,一位刚刚转岗离开车间,这使得我和师傅们的“谈天说地”扩大了“车间边界”,拥有了更广阔的讲述空间。

老史身材壮硕,已经退休四年,由于早年有过部队经历,虽然腿部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但依旧“站如松、坐如钟”,而且说话极有条理性。他为了更好地介绍一个机器设备,提前画了一张草图,让我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老史是个爱干净的人,当年他上任生产线车间主任的第一天,就从车间卫生抓起。他找来一支由复员军人组建的清洁队,用“五字口诀”检验卫生——“边、沿、卡、台、角”。当车间卫生“焕然一新”的时候,工人们的心情和生产意识也会增强,更不用说生产食品调料,卫生是首要之事。当时的生产线车间是个大车间,有两百多人,他用天津卫风俗来进行管理:对年岁大的女师傅,以孩子的口吻用“奶奶”来尊称;对年岁大的男师傅,以孩子的口吻用“爷爷”来称呼。虽然这样的称呼不合规范,但对于当年完全手工劳作并且工人文化水平普遍较低的车间状况来讲,则是非常适用的管理办法。

生产线车间主要生产蒜蓉辣酱,过去大部分产品在冬季销往东北地区。后来因为烧烤的普遍流行,夏季同样需求旺盛,于是问题出现了:在往瓶子里灌装快结束的时候,机器嘴有一个向上提拔然后又收紧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机器动作,非常容易在瓶口留下残液,冬天不成问题,夏天就容易导致细菌产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老史带领工人和技术人员四处学习,回来后一次次调试设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将瓶装改成袋装,残留物的情况没再出现过。再后来,随着市场变化和销售需求,包装袋需要用激光打防伪码和生产日期。为了提高激光打码的速度,老史带着保全工跑到银行去观察自动点钞机的运行,回来后改装设备,最后终于解决了激光打码速度慢的问题。

如今,生产线车间完全是自动化流水操作,工人也从两百多人减少到四十多人,基本上都是大专文化水平,用“奶奶爷爷”的管理办法已经不太适用,于是便采用了更加规范的科学管理办法。老史虽然退休,依然热爱这个奋斗了半辈子的工厂。有人找他,拐弯抹角地想要某种产品的配方,他坚决拒绝,明确表态给多少好处也不会给,不做没有良心的事,要对得起自己奋斗了半辈子的企业。就是在这样漫无边际的聊天中,老史还给我讲了许多生动有趣的车间故事。

那天我见到老闫时,他还有两个月就要退休了。他来自山东滨州,1983年就在这家企业工作,从普通工人一直干到酱菜车间主任。他个子不高,头发很短,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尽管还夹杂着家乡口音,但他说话办事已经完全是“天津风格”了。

老闫很忙,坐不了一会儿就接电话,要么边打电话边回车间,我干脆跟在他身后,他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遇到他处理生产问题时,我就跟他身边的工人聊天。有个工人偷偷告诉我,老闫是个用人“非常狠”的主任。见我惊讶,工人笑着解释,闫主任对自己是狠上加狠,他是个“加班狂人”,一年有365天,他加班有“380天”!我不解,多出来的那些天是怎么算出来的?原来重要节日比如除夕、大年初一等,加班一天算两天。其实,老闫除了所有公休日、节假日加班,每天下班他还要不讲报酬地加班,要是再算上平日里下班后的加班,恐怕得多出来更多天数。老闫没有多少业余爱好,常年在车间里,他说他喜欢待在车间里,只有待在车间里嗅到酱菜的味道,心里才踏实。老闫还给我讲了腌制酱菜的诸多乐趣。看着他满脸的笑纹,“老工人”和“加班加点”这些久远的“劳动词汇”就像时光隧道,把我带回我1980年代的工厂经历,让我在构思小说情节时,有了更多的情感基础。

大鹏是我接触到的车间主任中最年轻的。他是“80后”,做过腐乳车间主任,如今已经转岗到销售部门,算是“前主任”吧。三年前我在腐乳车间采访过他,几年没见,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说实话,大鹏不像是食品调料行业的人,重型企业的车间主任,似乎更吻合他的大身板。他一米八七的身高,曾经在篮球队打过球,使用“膀大腰圆”描写他非常适合。老闫曾经看过大鹏一个人把车间一个重达两百斤的铁盖子搬起来,搬完后没有一点气喘吁吁的样子。

跟大鹏接触时,因为之前车间的生产情况我都了解,所以我特别想了解他的家庭情况,想要把“工厂围墙”打开,让更多的人看看当下工人的社会和家庭情况。大鹏有一女一儿,女儿一米八四,也打篮球;儿子年岁小,练习跆拳道,打起来有模有样。拥有这样“体育家庭”背景的人,出现在生产食品调料的工厂里,的确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写作冲动。大鹏的幽默调侃以及他机敏的反应,都会成为我小说中的人物原型的特质。

最后再说说老刘。老刘已经退休两年,也做过生产线车间的主任。他在食品调料行业工作了三十多年,什么岗位都干过,车间工人、食堂采购员、工会领导等。老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年轻时喜爱歌词创作,发表过许多脍炙人口的歌词,有的还被著名歌唱家演唱过。他喜欢乐器,吉他弹得有模有样;书法也好,工厂的黑板报、墙栏上都留下过他那非常规范的板书,就连企业的厂歌也出自他笔下。

作为企业的文化才子,他也有过“劳其筋骨”的过程。冬天在酱菜池子捞咸菜时,掉进过池子里,差点就把自己给“腌制”了。早上天还蒙蒙亮,他就蹬着三轮车,迎着寒风去菜市场为职工食堂买菜,回来后剥大葱、剥蒜皮,还要忙着炒菜。

即使拥有这样的艰难经历,退休之后他反而更加珍爱自己奉献青春的企业。退休后的老刘依旧惦念着老厂,把企业当作自己的亲人。他经常走访各地,看看大小超市里,自己老厂生产的产品占据多少份额;无论走进苍蝇小馆还是大饭店,总要借各种机会来到后厨,跟掌勺师傅说上几句“行内话”,了解饭店用没用他们企业的产品,然后把了解到的情况向企业领导反映;他也经常通过微信朋友圈宣传企业产品。

老刘的工厂情愫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有一次,他在早点铺吃早点,看见他们企业的腐乳塑料桶,大一点的被早点铺用以涮墩布,小一点的被当作餐桌旁边的垃圾桶。他跟小老板讲,你把我们厂子那么知名的产品的包装桶当作垃圾桶,不好看呀,要么你就把商标给遮住。小老板说,大爷,这不是给你们产品做宣传吗?证明你们产品就连包装都结实耐用、滴水不漏。老刘想了想,倒是有道理,但还是觉得不好看,拉住小老板商量起来没完,一定要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小老板苦笑道,您这样的老工人可是不多见了。

还有一次,他在超市里看见他们企业的产品,因为某些顾客挑选时的随意放置,导致产品分散摆放。他立刻蹲下来开始重新摆放。超市人员奇怪,说大爷您这是做啥呀?老刘说,摆放太乱了,不好看,我给摆。小姑娘还是不解,但也没有理由阻拦他,只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这位“神经兮兮”的大爷。

通过这样的主动出击,我逐渐掌握了这家企业近百年的发展历史。之前根据采访素材,我已经创作发表了散文、随笔和短篇小说。入选2024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荆棘之路》(暂名)也是这样创作出来的。我努力在讲述天津机器制造业故事的同时,也加入了不少天津食品调料方面的生活元素,从生产与生活两个方面,通过天津师傅的人生经历,讲好天津故事,呈现天津工业与众不同的“平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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