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小说的叙事势能、人设迭代与文化自觉
——关于《夜的命名术》
贾 想
“90后”网络作家会说话的肘子，已经成为当下男频小说的扛鼎之人。从以“肘式幽默”暴得大名的《大王饶命》，到《第一序列》的科幻尝试，再到《夜的命名术》的元素融合，会说话的肘子个人风格更加突出，叙事的综合能力日臻完善，写作的观念一步步走向成熟。
《夜的命名术》是一部“双穿”小说、“群穿”小说，同时结合了“无限流”和“系统文”的元素与设定，属于穿越文当中非常吃设定、吃技法的一类。相比于《大王饶命》那种依靠“吐槽升级系统”推进故事的典型“系统文”，这一部的写作难度明显提升。该部小说可圈可点之处甚多，尤其值得分析的是叙事势能的制造、人设类型的创新以及价值观念的输出。
《夜的命名术》
会说话的肘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
一、叙事势能：“文明差”的设定
当下最典型的网络小说，实际上已经与传统文论当中“故事”的概念，产生了巨大差别。故事中人物、情节、世界三个基本元素，已经被网络小说人设、设定、地图三个概念替换。人物的变化、情节的进展、环境空间的扩展等“文法”，分别被“升级”“打怪”“换地图”这些来自游戏领域的“玩法”替换。
“升级、打怪、换地图”，这个“玩法”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符合男性游戏的“爽感”特征：一是具有明显的上升、进化色彩，身体和智力需要不断进阶；二是展示攻击性、侵略性，多射击、打斗、奔跑等动作；三是没有边界的限制，具有男性所喜爱的冒险探索性质。
人设、设定、地图，三个元素中，设定最为重要。设定包括两种，一种是“母设定”，比如小说世界的文明程度、科技程度，地球还是外太空、古代还是现代、战争还是和平、繁荣还是衰败，势力的划分、族群的划分、阶级的划分等等。一种是“子设定”，比如升级系统、经济系统、技能系统等。设定，直接关系故事的创新性，关系情节发展的“势能”。当下的男频小说，可以说是一种“设定决定成败”的叙事文体。
《夜的命名术》的“母设定”新颖、宏大、缜密、抓人。最核心的，就是“表世界”与“里世界”的设定。这两个世界，一个是碳基文明构成的现代世，一个是碳硅文明相结合的未来世；一个遵循的是现代文明逻辑，一个信奉的是丛林社会法则。一个是“财阀”控制的世界，一个是较为安定的现实。“表世界”和“里世界”之间形成了巨大的“经济差”“科技差”，“经济差”“科技差”进而又造成了鲜明的“文明差”。故事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这两个存在巨大文明差别的世界之间，人员、科技、财富、秘密的“跨界流通”。这种流通的巨大书写空间，为小说积蓄了强大的“叙事势能”。这种叙事势能，才能支撑长达三四百万字“超长篇”的叙事长度。
“表世界”与“里世界”实际上构成了一对互为镜像的寓言关系。“表世界”相对稳定、文明，遵守法律和道德秩序。而“里世界”则拜金、拜权，慕强、慕势，弱肉强食，遵循丛林法则。在寓言层面，“里世界”是潜藏在“表世界”日常生活之下“潜规则”“潜社会”的反映，是社会危机和现实矛盾的内在症候。“里世界”各种操控性的力量，强大神秘、无所不在，这是人类无理性世界的表现，是文明的噩梦时分、危急时刻。主人公庆尘在这个“里世界”之中的拼杀，是人类的理性、智慧、勇敢，克服内在的无理性，突破文明噩梦的过程。这是故事设定合理性的来源。
除了世界观这个“母设定”，我们还可以在小说中看到很多“子设定”：骑士的六个生死关（升级系统）、金条（经济系统）、骑士的基因锁（技能系统）、影子选拔（竞争和选拔机制）、禁忌之地（副本）等设定。这些游戏化的设定，让《夜的命名术》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沉浸式的游戏时空”。阅读的乐趣与游玩的乐趣合二为一。
从叙事技巧上看，从《大王饶命》到《夜的命名术》，作者的叙事能力日臻成熟。以前三章为例，作者依次依靠“倒计时”元素、“异世界”元素、“主人公隐藏身份”三个谜团，步步为营，制造悬念。信息铺陈和节奏把控一流，可以称得上教科书级的“黄金前三章”。从后面的叙事展开来看，无论是呈现信息、设置悬念、推进故事，还是塑造性格、刻画情感、揭示命运，会说话的肘子都能做到文笔精练，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体现出一个“讲故事的人”技艺的圆熟。
二、人设迭代：从“武力型主人公”到“智力型主人公”
人设对有血有肉的人物的替代，也是网络小说的一个“新发明”。在传统的小说中，人物几乎是最重要的元素。无论是原型人物、典型人物还是类型人物，这三种有关人物的概念有一个共同点：认为人物应该是一群人的代表，是一个概括性、集众人特质于一身的形象。这种人物观背后，是“特殊性中见一般性”的哲学观，是“莎士比亚化”的观念。但人设，则是一种“席勒化”的观念。在创作一个人设时，作者首先不是“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肉体形象，而是首先“想好”这个人物性格、气质、行为的模板。
观察这几年的男频小说，我发现人设的类型已经发生了迭代。在天蚕土豆、辰东、唐家三少等上一代作者笔下，主人公是一个高大威猛、肌肉紧实、牙关紧咬、线条硬朗的热血“男儿”。如今，在会说话的肘子、言归正传等新一代作者笔下，主人公则经常是一个瘦削落寞、沉默寡言、与世无争、满脸黑线的面瘫“废柴”。
“男儿”的基本设定是这样的：潜力超群但故意隐藏，神人混血但父母双亡，一路开挂但踏实苦练，出身显赫但流落凡间。他是一个欲望膨胀型的高模仿人物，一个英雄。他的命运是绝对的螺旋上升，只会更高更快更强，渐行渐远渐无穷。他高频率地触发着读者的心理爽点，最终在一个极乐的终极爽点上，结束自己斗争的生涯。那时他已成为不同名号的“宇宙掌控者”。这是一个亢奋、斗争、进取、桀骜的精神形象，他们愈挫愈勇，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见妖就打，见血就燃。《斗破苍穹》《遮天》《悟空传》的主角就是如此。而在新一代作者笔下，多的是平和、柔软、嘴贱、脑子灵活但安于现状的“废柴”。
在会说话的肘子成名作《大王饶命》中，主人公吕树就是一个“废柴”型的人物，他一出场就发现自己拥有“脑中升级系统”。这个系统是一个抽奖的轮盘，他甚至动都不用动，只要凝神闭眼，就可以通过意念来操纵自己的升级。抽奖的是叫作“负面情绪值”的虚拟资本。如何得到“负面情绪值”？通过犯贱和吐槽，惹毛别人，只要别人因为你产生了恼怒、怨恨、嫉妒等负面情绪，你的资本就得到了积累。这个奇葩的资本原始积累系统，很能反映“废柴”的成功学：以动嘴代替动手，以运气代替真气，以赌博代替赌命。
《大王饶命》
会说话的肘子
长江出版社
2019
相比于《大王饶命》的“废柴”主人公吕树，《夜的命名术》的主人公庆尘明显是一个更加沉稳、老成、目光长远、心怀大局的人。他甚至有一些狠辣，作为“父仇者”，亲自把赌博成性的父亲送进监狱。在“里世界”，他成为庆氏财团家族的“影子”，地下世界的新主宰。表面上看，这似乎是“男儿”回归了。
但从庆尘的金手指能力——超强记忆力和分析能力的设定上就可以见出，庆尘并不是以肉体修炼为本的“男儿”，他的优势在于自己的智力。我们发现，会说话的肘子最擅长塑造的，就是这种“智力型人物”。他们不再依靠“动手”去打拼，主要依靠“动口”和“动脑”来闯关升级，这和上一代男频小说当中的“武力型人物”，形成了鲜明对比。从“武力型主人公”到“智力型主人公”，从“勇士”到“谋士”，透露着当下“Z世代”网络文学读者，在“智力消费”方面需求的提高。
三、价值输出：“以文化人”的文化责任
《夜的命名术》是一部得到了读者和市场检验的书，在连载平台上获得了亮眼的数据，所以故事性层面的价值，无须赘言分析。更值得借这本书一谈的，是网络文学这个文体的发展，以及网络作家的文化责任问题。
会说话的肘子作为这个时代网络作家的中坚力量，作为网文界一个具有代表性和示范性的作者，他的写作，一定程度上关系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走向，关系着这个文体的主流化与精品化进程。《夜的命名术》和他的前作相比，少了玩世不恭和插科打诨，多了对于成长、生存、理想、生命的思索，突出了反抗黑暗、反抗不公，以及沉着、顽强、团结这些具有正面教化意义的价值，闪烁着“我们不能用温柔去应对黑暗，要用火”这样具有教化色彩的金句。在这部小说中，会说话的肘子十分重视小说传递价值、塑造人心的文化作用。
中国文学向来有“以文化人”的社会功能。从孔子时代到明清社会，中国有上千年的诗教传统，诗歌作为主流文体，承担着对一个时代的伦理道德水平进行提升的责任。19世纪末，梁启超提出了“小说界革命”，对应诗歌“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梁启超对小说提出了“熏、浸、刺、提”的社会功能，打破了千百年来鄙薄小说的偏见，提高了小说的文学史地位。鲁迅等人的小说创作，更是赋予小说“呐喊”的启蒙意义，将小说提升到了一个“进步的文体”的地位。这是一百多年来，小说这个文体成为中国文学主流文体的思想史背景。
目前，网络文学这个文体的市场价值已经充分实现，但文化责任还没有充分发挥。很多网络小说由于爽感机制和叙事套路的强制，所能传达的价值观是相当固化的、有限的，甚至是庸俗的。特别是随着免费阅读市场占比的不断扩大，网络文学市场下沉非常明显。不少免费阅读平台，根据市场受捧的故事类型，组织批量生产同质化的作品，进行大规模市场投放。一些自媒体、新媒体平台，发布低俗以及违背生活常识、科学逻辑的荒腔走板内容，“赘婿文”“战神文”“多胎文”是其主要表现形式。这些作品通过社交媒体、短视频媒体平台大量投放广告，在扩大网络文学受众的同时，也影响到整个网络文学的声誉。
作为互联网时代的新文艺样式，网络文学贴合这个时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和阅读喜好，由此在流量上、声量上，获得了大于传统文学的效果。但流量与声量，可以持续一时，不能流传千古。真正能够对时代的精神生活、对人的伦理道德产生影响的，是依靠质量、依靠艺术性和思想性取胜的文体。这种文体，才能称得上是主流文体。网络文学如果要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文体，就必须增强自身的文化责任感，实现“文体升格”，继承“以文化人”的中国文学传统。
会说话的肘子，已经表现出了对于文化责任的自觉。他是一个非常重视网络文学社会影响的人，是一个对青少年读者的成长富有责任感的人，他怀有正气，并且能够通过叙事来传达自己的“正气”。希望自《夜的命名术》之后，他能怀有更多对于社会、对于网络文学这个文体的责任感，怀有更大的艺术雄心，继续推进他的写作。
[作者介绍：文学博士，就职于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
（本文原载于《中原文学》2024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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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编辑 | 刘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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