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6期
封面元素:非洲菊
当新女性写作遇到非虚构
(主持人语)
张莉
凝视自身经验的写作
十二年前,在《非虚构女性写作:一种新的女性叙事范式的生成》这篇文章里,我认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所代表的非虚构写作热潮让人重新面对女作家之于非虚构的贡献——她们擅长从自身经验出发去理解社会,她们的写作注重细节,情感充沛,具有感染力,尤其尊重个体经验。“非虚构文体本身具有的对‘真实性’‘亲身经验’的强调与女性写作中对‘个体经验’及细节的重视,使非虚构和女性写作的结合产生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当强调关注社会现实的非虚构文体与强调个人化叙事的女性写作相遇,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及女性文学文本都借此重新返回了当代社会的公共言说空间。”
也是在那篇文章里,我意识到:“非虚构女性写作的意义在于将具有性别意味的写作视角与具有性别特征的文本叙事进行了内在的贯通和转化,由此,女性文学叙事成功地完成了个人叙事与公共叙事的双重实践。当非虚构女性写作将女性叙事特点与宏大社会问题紧密结合在一起时,也意味着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女性写作实践的成功。这表明,引起全社会广泛关注的非虚构女性写作文本的出现,不仅仅意味着女性文学叙事美学的生成,也意味着当代文学发展的另一种路向。”
十二年过去,我的观点依然未变,但是,回溯当年的文章时,我意识到自己所着重的是女性写作何以重回公共空间。事实上,近几年的非虚构女性写作则使我们看到,今天,女性写作本身就已经在公共空间中被广泛讨论了。所以,在这里,我所强调的新女性写作,主要凝视的是女性如何书写切身经验,并由己身出发看向辽远世界。这也是本期“新女性写作专栏”的着眼点所在:女性经验是认识世界的重要通道和路径。
本期专栏包括杜梨的《当我成为一只真正的亲鸟——孕期观鸟笔记》和周凯莉《异乡人》。两篇作品虽然题材内容迥异,但都与女性的切肤经验有关。杜梨所写的是孕期观鸟经历,周凯莉写下的则是一位年轻女性像候鸟一样的生活际遇。并非宏大的、与社会议题有关的文字,但是,在这样切肤而又别有感触的文字里,我们得以重新认识鸟、重新认识大自然,重新认识女性与自然、女性与远方的关系。
为什么要在孕期观鸟
早在今年年初,我便知道杜梨在创作一部有关“观鸟”的非虚构作品,“新女性写作专栏”便有意专门推出这部关于人与自然的非虚构作品。后来,责编告诉我,杜梨决定进行修改,定名为“孕期观鸟笔记”,她想书写一位孕期女性如何走到户外,进行观鸟生活。那可真是一个好想法,而且又如此契合“新女性写作”的主题。于是,我和责编们便一直等待这部作品的完成。在此期间,杜梨克服了种种困难。今年春天在《拿起笔,制造光》的新书发布会上,我亲见了她初为人母时的快乐、焦虑和不安,也对这部作品抱有了深深的好奇。
我是在深夜一口气读完这部作品的,激动与喜悦并在,仿佛跟随这饱含诚挚的作品来到了京郊,看到那么多从不知晓的鸟儿,听到了它们的鸣叫。在这篇作品里,杜梨以时间为线,坦然写下孕早期的种种不适:“孕早期的不适磨炼了很多女性的意志,让她们从选择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就必须承担由此带来的各种不适与痛苦,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开始。在此之前,有些女性还要主动或被迫接受试管婴儿的严峻考验,她们遭受的痛苦更甚。在我产检的医院中,通往孕晚期胎心监护室的那条走廊属于生殖中心。每次去医院,生殖中心两侧的椅子上都坐满了等待的男女。孕晚期的孕妇从他们前面走过,直奔走廊尽头的胎心监护室。孕妇每做一次胎心监护,胎儿就会离出生越来越近。我不知两侧的人作何感想。”
孕期的不安与不适,是以往在非虚构女性写作中被忽略的。因为作家往往被耻感裹挟,担心被认为是娇气的表现,而读者,也觉得无意义。但是,并不是。作为生理现象,它需要女性克服、承受,也需要所有人正视、直面。不仅仅是关于身体的不适,还有作为母亲的种种担心。在信息如此发达的时代里,每一个风吹草动在孕期的母亲那里都将是巨大波澜。杜梨写下她和许多孕期女性一样所经历的种种检查和心慌意乱:“孕期是独属于母亲的奥德赛,一路充满艰险和刺激。我们从胚胎时期就开始担心,比如HCG激素翻倍情况、是否为宫内孕、是否有胎心胎芽、胎心的快慢、NT是否正常、无创筛查、糖耐结果、胎儿发育好坏、大排畸和小排畸、胎儿心脏超声、是否脐带绕颈、胎儿的胎动、胎儿的胎心监测等,一直到最后的分娩准备。我每次大检查前都会比较忐忑,骎骎总是让人有些担心。”
“观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这位准妈妈从焦虑中抢救出来:“为了抵御准时开始的孕反,我决定继续我的观鸟爱好,去公园或郊区看鸟。这不仅能缓解这些检查带给我的焦虑,也能锻炼身体和控制体重,但后期体重也没能控制住。我从孕5周开始,在休息时间拎上相机和望远镜拍鸟,断断续续坚持到孕30周,持续了6个月,跨越夏秋冬三个季节。孕中期我曾独自开车跑到奥森几次,在秋末的大风中苦苦等待,只为小小旋木雀的现身;孕8月,我还在门头沟的野外坐着,等着黑鹳们降落。到了2024年2月,孕晚期的我越来越行动不便,加上工作和生活繁忙,我不再去看鸟。”
观鸟之旅,并不孤独。有时候有母亲的陪伴,有时候有丈夫的陪伴。这35000字的文章,记下了一位年轻母亲的向远方的生活:“当我跋山涉水,开车穿过几环,能亲眼看到那些独特的小小鸟只时,一切的辛苦与不适即刻抛诸脑后。”但是,孕期的种种限制是无法克服的生理现象:“孕后期,逐渐增大的胎儿让我步伐日益沉重,身体的各种不适也限制了我去颠簸的郊区和山区。自然妊娠对于一个常年健身徒步的女性来说,依然有着种种限制。女性的主体性此时必须为胎儿的安全和稳定让位,孕激素所激发的母性会遏制我的冒险天性。”去观鸟,并不是孤独之旅,有时候是自己母亲的陪伴,有时候是丈夫的陪伴,当然,这也是作为母亲的她带着腹中的孩子一起走近大自然,亲近远方、亲近鸟类的旅程。准妈妈感受着和孩子的亲近,甚至孩子也给观鸟带来了好运:“在拍鸟的过程中,我的孩越来越适应我。且我明显感觉到,孩的鸟运比我的好,过去拍鸟经常‘空军’的我,在孕后期总能顺利看见目标鸟种。为此我也有过浪漫推理,因孩属龙,龙作为鸟类的近亲,自然对众鸟有着吸引力。”
俏皮、灵动、有趣但又生机盎然,杜梨诚挚的文字温暖着读者,无论是孕期还是观鸟,都因为这样的写作让人共情,产生共鸣。尤其记忆深刻的是她在孕晚期所遇到的那只鸟,那只黑头蜡嘴雀雄鸟:“它脖子上戴着一个紫色的绳结,像是被人剪断的。还有另一只雄性的黑头蜡嘴雀与它相伴。老北京玩鸟的人会拿绳子拴着黑头蜡嘴雀的脖子,让它们站在绳子上弓着腰,唱好听的歌儿,或抛出弹丸让小蜡嘴儿接住。不知它们是被放生还是逃逸的,放生的人为什么没有把它的脖绳完全解开?这两只黑头蜡嘴雀不知怎样找到了组织,和它们的远亲——一群黑尾蜡嘴雀混群,快乐地四处飞,吃路边的翅果子,啃积雪解渴。而那只雄鸟脖子上的绳结,始终让我提心吊胆,生怕哪棵树的树枝挂住了它,将它勒死,或者那紫绳太耀眼,让它被猎食者捉去吃掉。我一直在惦记它,不知它现在是否安好?”
杜梨 摄于孕期拍摄飞鸟期间
这是人对鸟,也是对作为朋友的鸟类的惦记。当然,黑头蜡嘴雀脖子上的紫绳也是一种象征。“这个绳结此刻也哽在我的喉头,我时刻盯着骎骎,生怕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人类作为大自然的早产儿,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从出生必须哭到开始学会笑,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本能都是婴儿成长的重要里程碑,翻身,坐立,会爬,站立,会走,高级哺乳动物真是麻烦。我开始专注于人类婴幼儿的早期发育,并暴风吸入一切知识。我突然懂得了,那些在酷暑中为了育雏,折返过成百上千次的,亲鸟的心。”
是的,亲鸟的心。读《当我成为一只真正的亲鸟——孕期观鸟笔记》,充满了惊喜、感动、感慨,时而快慰,时而不安,时而欢笑。那一只只鸟不再只是远方,也是切近,是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的。观鸟的过程何尝不是理解养育、理解母职的过程?孩子、猫咪和旷野里的鸟儿们构成了杜梨的生活,但看得出,她从生活中所获得的,远不止这些。我想,那是人与鸟互生互长,彼此依存。
像候鸟一样飞向远方
周凯莉是年轻面孔,她来自浙江嵊州,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供职于《中国青年报》、财新传媒、《证券时报》等媒体,现居新加坡。作为青年作家,周凯莉在新加坡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弱水》,其余文学作品散见于《香港文学》《特区文学》等。这篇《异乡人》,是她写下的从小城走向更广阔远方的心路历程。这部作品从主人公十八岁那年起笔。“我趴在火车车窗上,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水田、茶园和青绿色的群山,变成了灰扑扑的原野、用黄泥砖砌成的瓦房。有几只土狗在距离铁轨十来米的土路上追着火车跑,直到黑黢黢的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黎明又一点点从墨水里挤出来,窗外的路牌、城乡接合部商店的门匾,还有零星出现的高大建筑上悬挂的牌子,开始出现‘北京’这两个字。”
年轻人凭借考试改变命运,从小城出发来到北京,逐渐走向远方。但是,却时常回到梦境中,重温作为“小镇做题家”的生活。文字生动、亲切、真挚,让人共情。远方在这位年轻人那里,是沿着县城的溪流往上走。“几乎每一座江南小城都会有一条属于她的溪流,我老家也不例外,但例外的是,这一条溪流,是在李白的诗歌里明晃晃地存在过的,是因了诗仙旖旎的诗词,在我年少的心里,写上了浪漫与风流,写上了希冀与野望,写上了长安三万里的。”而来到北京,则意味着来到了想象中的远方。经历了许多内心波折,遇到许多困难,体会许多焦灼,这位女性写下的是自己的个人成长史,也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
周凯莉
周凯莉所写的何尝不是我们时代许多青年女性的共同际遇?从小城出发来到“远方”求学,之后便越走越远,成为异乡人,生活在更远的远方。那是让人感慨的人生道路,也是一个女性要成为她自己的必经之路。
读这期非虚构作品,我想到广受关注的杨本芬的作品,也想到近年来女性非虚构写作在新媒体的风起云涌。我对自己十二年前的思考有了进一步理解。假如不把女性写作的意义置于重大社会议题之下观照呢?这也是这一辑最终我想起名为“当新女性写作遇到非虚构”的意义所在。从自身经验出发,杜梨的非虚构作品引领我们从自然的角度去理解生命,去理解人与自身,包括作为女性的怀孕与养育。因为回到生命体验本身,所以角度新颖而别有洞天。而周凯莉的《异乡人》则让我们看到了有如候鸟般的新一代女性生活。由远方而重新观照的此刻,或者,由此刻的生活望向远方与未来,杜梨和周凯莉所写下的是那些有可能淹没在时间深处的女性经验和女性际遇,是属于我们时代女性的新际遇、新道路。——波涛已经淘尽,但属于个人的微小波光却在这些文字里留存。说到底,好的写作者是“刻舟求剑人”,使我们得以重回时间的怀抱。
责任编辑:王雅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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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郑梓程 pexel
编辑: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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