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我总爱坐在窗边的小几前，看那光线如何一寸寸爬过诗集泛黄的纸页。书是旧的，边角已有些卷曲，像女子睡醒后未经梳理的鬓发。光移得很慢，却又分明在动，待你稍不留神，它已从这一首溜到了那一首，把些陈年的句子都晒得温热起来。

我疑心光阴这东西，原是有形体的。它漫过那些长短不一的诗行时，分明会踌躇，会在某些字句上多停留片刻。譬如读到"昨夜星辰昨夜风"时，光就凝住了，在"星辰"二字上徘徊不去，竟使我想起二十岁那年的夏夜。

那时露台晚风轻拂，他遥指苍穹中闪烁的星子，说那是天琴座在弹奏亘古的乐章。我却只顾凝望他眼眸里荡漾的星辉，恍若瞥见银河倾泻的碎钻。如今回首，才惊觉那穿越亿万年光阴的星光，唯有停驻在我们相视的刹那，才绽放出流星般灼目的华彩，又如同朝露转瞬即逝。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进房间，我在整理尘封的旧衣箱时，一件藕荷色旗袍如流水般滑落。那纤细的腰身剪裁得恰到好处，如今却怎么也裹不住岁月的痕迹。衣料上暗纹的梅花依然绽放，只是当年那个穿着它去听戏的窈窕身影，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消散在记忆的深处。


犹记那日戏台正演《游园惊梦》，他隔着氤氲茶雾抬眼望来，眼波流转间，竟比杜丽娘的水袖更缠绵三分。而今朱漆戏台已作断瓦颓垣，袅袅茶烟散作前尘往事，唯有衣袂间徘徊的茉莉暗香，宛若时光凝成的琥珀，将那些欲语还休的黄昏永远封存。

近来爱煮陈皮水喝。老陈皮在青瓷壶里慢慢舒展，竟恢复了几分新鲜时的样貌。滚水三浇之后，金黄的汤色里浮沉着陈年的心事。这滋味初入口是苦的，细品却回甘，像极了某些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祖母生前常说，陈皮放得愈久愈好，年轻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原来光阴是最上等的酿物剂。


暮春时节，邻家女孩在院墙边读情书。她穿樱草黄的薄衫，鬓边别着朵小小的白兰，整个人新鲜得像才写的诗行。我隔着木格窗看她把信纸按在胸口，忽然记起自己也曾将一封信藏在檀香木匣底层。如今那信上的字迹想必已淡了，如同被光阴漫过的诗篇，只剩下些模糊的韵脚，供人在夜半时分暗自揣摩。

天光渐暗时下起细雨。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窗，把外面的灯火都晕染成水墨画。我翻开诗集某一页，发现当年夹进去的银杏叶还在，只是薄如蝉翼了。叶脉间那些曲折的纹路，倒与老人手上的皱纹相似。原来草木与人都逃不过光阴的笔触，区别只在于，草木枯萎得安静，而人的心事总要窈窕地缠上几道年轮。

合上书页时，有细尘在最后一缕光里起舞。这些微不足道的粒子，或许记载过无数未及言说的故事。光阴漫过的何止是诗行，连我们本身也不过是它笔下的长短句——有的热烈如惊叹号，有的含蓄如省略号，而大多数时候，只是平平仄仄的逗点，在适当处稍作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