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文学“密码”及其“工业化”
朱又可
张鲜明找到了“密码”,文学的,诗歌的,或者说艺术的“密码”,他像一个工程师那样从技术上对待它,坚定地使它“显影”为“工业品”,并且规模化地生产。作家出版社给他出版的套书“鲜明之幻”,包括了散文集《信使的咒语》、诗集《暗风景》和诗歌—摄影集《幻游记》,从出版意图看,这是被当作一套当代艺术系列郑重对待的。
从这套书看来,张鲜明的创作并不遵循现实规律。他的散文(或者说是小说)和诗歌所依据的是梦,它们是作者真实的梦,他让无逻辑的梦带着自己冒险,去挑衅甚至惹恼读者。张鲜明把梦的“电影”改编成了可以阅读的“小说”。何其芳的《画梦录》,大抵算是创作的梦,张鲜明的《信使的咒语》是记录的梦,跟着荒诞走。这些梦幻叙事文本是非虚构的虚构,抑或是虚构的非虚构?梦是虚构,可作者不是你自己;记录是非虚构,可梦显然是虚构——相对于现实。
他为何会从事如此独特的文学实践?这应该与他出生于楚地有关。屈原代表了楚文化的灵异的问天精神,张鲜明的作品亦然有这种古怪精灵的劲儿,且很强劲。他在中原这样的中心地带从事新闻工作,职业身份与他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奇思妙想大异其趣。在耿占春看来,张鲜明在精神世界里大踏步地进入无意识或潜意识的领地,是那样的大胆放纵;在日常生活中,他却是那样中规中矩、谦逊和低调。俗世性表象之下,他努力保持着楚文化的执拗与超越性的内里;或者说,是楚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的张力,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特色。
张鲜明的《信使的咒语》是写梦的,这些短篇读来有一种跟着作者去探险的感觉。你觉得陪着人去白日说梦是一件多少有点恼人的事,可是实际上,你却不知不觉地投入了进去。你觉得你也做过类似的梦,于是你试图帮着作者去解梦。可是,那些记梦的文本却是无解的;也就是说,它们是无意义的。无意义就是无价值的吗?自然不是。无意义不等于无价值。无意义具有哲学意义,它是“意义世界”里值得庆祝的片刻,是“无”的“存有”,或“存有”的“无”。
张鲜明的梦幻叙事,只是捕捉梦,并用文字固定这些梦,使它们不至于消失于无形。那么,这些梦是什么意思呢?不知道。从他的这类作品中,我们很难读出一般意义上的“美”或“刺”来。它们既不是曲折的现实主义,也不是魔幻的现实主义,因为它们都像一个不确定的运动装置。
《木头火车》《落单》都梦到火车。如果想从这些作品中寻求某种现实生活的逻辑,是注定要失望的,因为它们没有逻辑;或者说,它们没有现实的逻辑。
这些荒诞的场面本身却是挺有意思的,因为,在白日里,在显意识状态下,你是无法产生如此怪诞而深刻的想象的。例如,在《艾乂》里,“这卧室里住着这家主人的父亲,他已经死了,却一直在里面住着。他虽是一具僵尸,却依然管理着这个家,他什么都知道,并且随时可以传达他的意见和指令”;在《找碗》里,“我手捧面条,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舌头哭了》里,“我像小时候在村口甩动燃烧的笤帚疙瘩那样,忘情地甩动舌头”……有很多次,梦主大声地吆喝着从梦中醒来,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这些梦,既没有个别的意义,也没有统一的意义,因为作者遵循的是梦幻逻辑——无逻辑的逻辑。我想,这就是张鲜明“无意义”的艺术实验吧。因为,如果梦幻叙事文本竟然能够让我们看到它的“意义”指向,恰恰就会破坏纯粹的梦之存在主义的意义。我们是无法鉴定这些被记录的“梦”之真伪。对于梦幻叙事的文本,我们只要去感受就行了,而不必去鉴定其真伪。
2010年,张鲜明发明的“具有绘画效果的意象摄影方法及专用光影折射装置”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他凭借光线绘画的原理,捕捉到了常规摄影技术无法获得的“幻象”,他将之命名为“幻像摄影”。2011年,张鲜明的幻像摄影作品受到了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温琴佐·桑福的重视和推荐。温琴佐·桑福撰文称,“张鲜明先生放弃摄影的文献性”,“他是光线以及光线无穷无尽的反射效果的导演”。正如张鲜明在摄影中通过折射装置获得了奇效一样,他在文学中通过一个过滤“意义”的“装置”把梦幻打扮得庄重正大起来,坚定地、不为周边世界所动地让梦的材料成为一个“工业化”的系列。在一个工业时代捕捉、审视和雕琢梦的人,也利用工业和机器,以及意识意义上的“装置”,使得梦幻进入强劲的循环流水线之中。
原刊于《 河南日报 》( 2024年11月25日 第 06 版)
作者简介:
朱又可,作家,曾任南方周末文化编辑,获第四届中国报人散文奖、南方都市报年度非虚构好书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