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文/薛宏新
一、霞飞坊的春潮
一九三六年的上海正浸泡在梅子黄时雨中。黄浦江的潮头卷着法兰西梧桐的碎叶,将十里洋场搅成半明半暗的混沌。就在这暮春将尽未尽的时节,霞飞坊五十九号的门环被叩响三声,惊醒了蛰伏在《家》字里行间的巴金。他推开门扉时,丁香花瓣正乘着太平洋吹来的风,在弄堂里下起紫色的雪。
少女抱着蓝布包裹的《萌芽》杂志站在阶前,发梢还沾着圣约翰大学教室的粉笔灰。她仰起脸来的刹那,苏州河上的汽笛恰好穿透浓雾,将四月的阳光凿成金箔,贴在她新柳般颤动的睫毛上。巴金恍惚看见自己笔下的琴姑娘从书页里走了出来——那件阴丹士林布旗袍裹着十七岁的春天,斜襟上别着朵栀子花,花瓣边缘还凝着晨露。
"李先生,"她唤他时,南京路上有轨电车正轧过梧桐树影,"您让觉慧烧了高家祠堂,可烧得尽这世间的金锁链么?"少女的吴侬软语里裹着铁,震得巴金手中的钢笔险些坠落。弄堂深处飘来茉莉香片的氤氲,与油墨气息缠绕成看不见的丝线,将两个灵魂拴向未知的远方。
巴金引她入书房时,望见玻璃板下压着的北平来信。窗外法国公园的玫瑰开得正艳,租界巡捕的皮靴声却碾碎了春日的安宁。少女解开蓝布包裹,掏出的不是他预想中的签名本,而是厚厚一叠手抄稿——字迹如春蚕食叶,把《灭亡》里的句子嚼碎了又吐出:"李先生你看,杜大心的血不是冷的,是滚烫的!"她指尖点在"我要做暗夜的灯塔"这句上,腕上的银镯碰出清越的响。
暮色漫过百叶窗时,巴金才发现茶早已凉透。少女在稿纸边缘画满飞翔的鸟,翅膀上沾着虹口菜市场的烟火气。"该唤你什么?"他问。少女转身望向霞光中的外滩,海关大钟正奏响《威斯敏斯特钟声》。"萧珊,"她说,"萧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珊..."话音未落,江面突然传来货轮沉闷的汽笛,将那个"珊"字吹散在咸湿的风里。
巴金送她至弄堂口时,霓虹灯刚刚点亮大世界的夜空。萧珊忽然指着对街光陆大戏院的广告牌——那里贴着新上映的《渔光曲》——轻声哼唱:"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她的歌声被叮叮车尖锐的铃声切断,却像一粒火种落进巴金沉寂多年的心原。法租界巡捕的马队踏碎水门汀上的月光,少女的布鞋却轻盈地跳过水洼,辫梢的白蝴蝶结在暗夜里明明灭灭。
此后每个礼拜四下午,丁香花的香气总会准时漫进书房。萧珊带来苏州河边捡的鹅卵石,石纹里藏着《新生》的草稿;捎来城隍庙买的梨膏糖,甜味里化着《电》的残章。有次她冒雨前来,旗袍下摆溅满泥点,怀里却护着新出的《文学季刊》:"快看!曹禺先生的《雷雨》!"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在刊头,将"雷"字晕染成墨色的闪电。
七月某个燠热的午后,萧珊突然对着《雨》的校样痛哭。巴金这才知道她父亲要把她许给绸缎庄少东家。"您书里说青春是美丽的,可我的青春就要装进描金棺材了!"她的泪珠砸在稿纸上,把"反抗"二字泡得肿胀发亮。巴金望向窗外,日本军舰正在黄浦江面升起膏药旗。他提笔在《秋》的扉页写下:"春天刚刚开始。"窗外突然雷声大作,夏雨倾盆而下,将霞飞坊的屋瓦敲成战鼓。
八月桂花香透上海滩时,萧珊攥着《文季月刊》冲进书房:"他们说要禁您的《萌芽》!"巴金却望着她跑丢了一只搭襻的布鞋微笑。霞光从老虎天窗斜插进来,把少女绯红的面颊镀成青铜器上的铭文。远处传来申报馆轮转印刷机的轰鸣,震得案头稿纸簌簌作响。巴金突然明白,眼前这个敢把《家》撕碎了重写的姑娘,才是他寻觅半生的"激流"。
当萧珊把毕业论文《论巴金小说中的光明意象》铺满书桌时,苏州河上正漂着流亡学生折的纸船。巴金在文末批注:"真正的光明,需要两双手共同擎起。"少女抓起钢笔,在"两"字旁画了颗六芒星。霞飞坊的暮色里,大自鸣钟当当敲了七下,租界铁栅栏外,抗日救亡的歌声正像春潮般漫过外白渡桥。
那年深秋,当巴金携萧珊登上北去的火车时,霞飞坊的梧桐叶落尽了最后一片金黄。月台上卖报童挥舞着号外:"绥远战事吃紧!"萧珊把新买的《灭亡》精装本紧紧抱在胸前,封面上她亲手烫金的两行小字在晨曦中闪烁:"以笔为舟,以爱为楫"。汽笛长鸣声中,巴金看见少女眼中的星光正汇入历史的长河,而他们的船,正要驶向惊涛骇浪的1937。
薛宏新男,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新乡日报》《平原晚报》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现供职于原阳县城管局,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