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知愁滋味。童年的我,眼中的世界满是新奇与欢乐。那时,父亲的旱烟袋,于我而言,仿佛是一件有趣的新奇玩意儿。每每瞧见,我便闹着要抽吸,父亲阻挠我就大哭大闹。或许是出于对我的娇宠,父亲竟也会将旱烟袋递与我,一来二去,我竟吸出了瘾。
父亲每次下地出工,都会把旱烟袋留在家中。而我一旦烟瘾发作,便会迫不及待地抓起烟袋,吸上两袋。记得7岁那年,县里农业学大寨工作组在我们村里驻队。其中有个负责整理文字的“大秀才”,纸烟烟吸完后,烟瘾犯得难受,又因写不出文字而焦急,便跑到我家讨烟吸。我毫不犹豫地把父亲的旱烟袋递给了他,他连吸两锅后才离去。
后来我开始上学,才逐渐戒掉烟瘾,在父亲吞云吐雾的时光中成长。我时常眼馋父亲抽烟的“特权”,羡慕父亲吸烟的逍遥自在。直到52岁的父亲累倒病故后,我才慢慢读懂父亲那杆老烟枪背后的真正含义。
印象中的父亲,每至夜晚,便会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院里抽烟。黑暗中,那烟锅一明一灭,闪烁着昏黄的光,仿佛是他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沉重与无奈。他就那样,靠着一锅又一锅的烟,试图排解心中的清苦与忧愁。
1979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我接到县高中高考复读的通知。在要不要我去复读、去复读的花销开支上,父亲又犯了难。夜里,他又是一锅一锅地吸烟,始终一言不发。就在我望着烟锅一明一暗、几乎绝望时,忽听见“咣咣”的声音,是烟锅扣在鞋底上磕烟灰的响声。父亲终于站起来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上——这学得上!”
第二天一早,父亲去了镇上的银行,把祖传的几枚银元兑换成钱,打发我踏上了求学之路。此后的岁月里,哥哥的婚姻两次失败,对父亲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夜里,他常常睡不着觉,坐在门前的树荫下,一锅接一锅、一袋又一袋地抽烟。那缭绕的烟雾,仿佛是生活压力的具象化,父亲试图借由它们,将生活的苦处慢慢消解。可命运似乎并未放过这个饱经沧桑的男人,哥哥第三次定亲后,就在距离结婚仅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却不幸遭遇车祸离世。父亲失去了长子,那一刻,他痛苦地用手捂住胸口,又默默地拿起烟枪,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那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悲痛与无奈啊!
吞进父亲腹中的团团青烟,是他对生活苦辛和人间愁绪的辗轧和掩埋,吐出鼻孔的袅袅烟云,是他对苦难和忧愁的过滤和宣泄,而烟锅在暗幕中明明闪闪的亮光,是父亲对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父亲的旱烟袋,承载着他一生的艰辛与对家庭深沉的爱。如今,父亲已离去快40个年头,但那烟缕中的故事,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间,成为我对父亲,对那段岁月,最深刻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