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1938年农历七月廿二，豫东黑河河畔的茅草屋在炮火的轰鸣声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残酷的战争所吞噬。一声婴儿的啼哭，如同划破黑暗的一道微弱光芒，父亲就在那个日军铁蹄肆意践踏、硝烟弥漫的动荡年代诞生了。作为家中长子，命运的枷锁早早地套在了他稚嫩的脖颈上。奶奶出身书香门第，温婉的气质从每一个眉眼流转、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爷爷曾是十八军排长，一身戎装，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用钢铁般的意志保家卫国。在私塾度过了五年如饥似渴的求知时光后，无情的战火如同一只凶猛的巨兽，毫不留情地撕碎了父亲求学的美梦，饥饿与恐惧成了他童年如影随形的梦魇。当爷爷所在部队要奔赴西藏参与解放大业时，这位心怀故土的军人，像一棵深深扎根于家乡的古树，毅然选择留下。那时尚在蹒跚学步的父亲，还不懂得这一抉择背后，承载着怎样千钧般的重量与对故土深沉的眷恋。
 
解放后的岁月，如同一条布满荆棘的漫漫长路。父亲恰似河畔那棵饱经风霜却依旧倔强的老柳树，在贫瘠干涸的土壤里，不屈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为了让弟弟妹妹能够继续在知识的星空下遨游，他毅然决然地主动放弃学业，辍学回家。春种时节，他佝偻着身子，在田间弯腰播种，每一滴汗水都像是他对未来的期许，滴落在板结的泥土里，滋润着希望的种子；秋收时分，他挥舞着镰刀，在金黄的麦浪中穿梭，疲惫的身影与沉甸甸的麦穗交织成一幅悲壮的画卷；挑水时，扁担深深地勒进他的肩头，留下一道道暗红的血痕；劈柴时，斧头起落间，溅起的木屑仿佛是他逝去的青春碎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繁重劳作，如同无形的绳索，一点一点将他尚未成年的脊梁压弯。那佝偻的背影，成了镌刻在岁月长河里，最令人动容的勋章。在父亲无声的奉献与自我牺牲下，叔叔姑姑们如同破茧而出的彩蝶，相继完成高中学业，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开启了充满希望与光明的崭新人生。
 
成家后的父亲，原以为生活的苦难已经走到了尽头，却没想到命运的风暴更加猛烈地向他袭来。母亲怀着我和龙凤胎妹妹时，已被肺结核折磨了整整三年，她的身体虚弱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随时都可能凋零。1979年农历大年初三十，在生下老六仅仅三个月后，被病魔缠身多年的母亲，就像一盏耗尽了灯油的孤灯，永远地熄灭了光芒，闭上了那双满含不舍的眼睛。彼时，父亲在河南平顶山六矿担任会计，望着六个嗷嗷待哺、如同雏鸟般脆弱无助的孩子，他没有丝毫犹豫，毅然辞去了安稳的工作，踏上了回乡的路。我和妹妹出生时，母亲没有奶水，凛冽的寒风如同千万把锋利的钢刀，无情地刮过脸颊。父亲却顶着这刺骨的寒冷，在漆黑的夜里，像一位不知疲倦的行者，辗转多个村落，四处托人，终于买下一只刚下崽的老母羊。小羊“咩咩”的叫声，和着父亲深夜在昏黄摇曳的油灯下，为我们热羊奶时那微微颤抖的身影，成了那段艰苦岁月里，最温暖、最珍贵的记忆。
 
然而，生活的重担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重重地压在父亲瘦弱的肩头。老六出生后，家中早已是捉襟见肘，父亲想尽了办法，却依旧无力抚养。送养那天，父亲抱着襁褓中的老六站在村口，冬日的风卷着尘土掠过他花白的头发，怀里的孩子懵懂地睁着眼睛，还不知道即将面对怎样的分离。父亲的嘴唇微微颤抖，泪水砸在孩子柔软的被褥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最终，他将老六交到邻村人家手中，转身往家走时，每一步都像灌了铅，身后传来的孩子啼哭，仿佛一把利刃，生生剜着他的心。
 
此后的日子里，父亲就像一台不知疲倦却早已伤痕累累的机器，在生活的泥潭中艰难地运转着。天还未破晓，黑暗如浓稠的墨汁笼罩大地，父亲就扛起农具，迈着坚定却又蹒跚的步伐走向田间，在生产队里拼命挣工分，他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是与命运抗争的战士；夜幕降临，当别人家亮起温暖的灯光，传出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时，父亲还要拖着疲惫不堪、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的身躯，为我们洗衣做饭、缝补衣裳。五个孩子的吃喝拉撒，是他心中时刻紧绷的弦；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如同晴雨表，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在岁月的风霜无情侵蚀下，父亲的头发像初雪般染白了双鬓，皱纹如交错的沟壑，在他的脸上肆意蔓延，可他从未抱怨过一句，只是用布满老茧、如同树皮般粗糙却又无比温暖的双手，为我们筑起一座遮风挡雨、坚不可摧的港湾。
 
2014年农历大年初四，那个我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那座为我遮风挡雨的巍峨大山，那盏照亮我人生道路的明灯，永远地熄灭了。父亲的坟茔，最终安在了黑河河畔，那里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是他出生、成长、奋斗过的地方，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开，只是化作了河畔的一缕清风，守护着这片土地。如今，每当我走在街头，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与子女谈笑风生，心底总会泛起酸涩与羡慕，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多想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再扑进父亲温暖的怀抱，听他讲讲过去的故事，告诉他：您是我生命中最伟大的英雄，是我永远的骄傲，是我在这世间最温暖、最珍贵的回忆。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我总感觉父亲还在，他的声音、他的笑容，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