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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2023年ChatGPT横空出世后,2025年的春节,由中国自主研发的DeepSeek推理模型引起了文学界广泛关注与热议,它强大的搜索机制配以较为深度的逻辑推理和不错的文笔,让文学工作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它的出现会给我们的文学创作生产带来怎样的影响?它是否会取代一部分文字工作者,甚至取代作家、诗人、批评家?对此,近日不少作家在媒体、文学期刊上发声,我们将持续关注,并选取部分文章发布,也欢迎各位在留言区分享您的观点。
AI时代的阅读
汪涌豪
人工智能的诞生拓展了知识边界,深刻影响了人们的生活,以致世界互联网教父凯文·凯利在《5000天后的世界》(潘小多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出版)中预测,从技术领域到社会形态,人类将不得不面对最为深彻的变化;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出版)更断言,生物本身就是算法,基于生命是一个不断处理数据的过程,人类必将迎来第二次认知革命。故此,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未来世界必定是一个与AI须臾不可分离的世界,而人类与它的关系必定是一种协同进化关系。
AI当然也深刻影响到了阅读,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方式。对此,许多人的感受是,它使枯燥寂寞的阅读过程变轻松了。有些文学书人物众多,情节错综,尤其那种“复调叙事”,层层套叠,让人不易看入,而AI能迅速理出头绪,予人以切实的帮助;有些人文社科类书各有悠长复杂的“精神前史”,思理湛深,诘屈聱牙,AI能为人提领出隐在的结构主旨,从而化艰深为浅显,消解了学术的坚壁,弭平了专业的沟壑。至于DeepSeek凭借出色的分析能力,常能多方搜罗,提供个性化的解决方案,更消泯了人机的界线,一定程度实现了化阅读为“悦读”的理想。
阅读所获得的是任何数智技术都无法传达的
不过,阅读真能成为或应成为“悦读”吗?说实话,个人不敢苟同。切己的感觉,人之所以离不开阅读,既是因为过去时代所有的精华都在书中,更是因为人生到处都是困惑,都能引触人深彻的感叹,以及不可言语的深在的伤痛。它由不得人不信,读书原有比获取某种具体的知识更为切要的目的,有比破闷送日更为本质的需求。它锚定的问题无限广大,欲趋赴的未知之域又极杳远,并且人越受限于生存条件,越会禁不住望向这种广大杳远,既深潜往复,又从容含玩,然后经由习惯性的怀疑与反思,获得精神性的满足。还有,这种精神满足常常是一过性的,很快,更大的迷惑如影随形地再度降临并淹没你,使你愤怒,并陷入无助。此时再回过身,你就能领悟根源性究问与批判性追索的重要了,就能理解它们的试场原不在别处而仅在阅读,于是弥天彻地的孤独得以缓释,与生俱来的痛苦得以平复。其间的感受,浃沦肌髓,是任何数智技术都无法传达的。所以,回视两个世纪前因机器取代了人而反对机械化、自动化的“勒德分子”(Luddite),个人觉得在阅读中听任内心的翻滚,或执着于纸本的触感,并不代表其人就是拒绝接受新科技的骸骨迷恋者。它不过是在强调,人不应该绕过起始阶段的艰苦探索,以安享算法投喂的现成答案。人只有带着困惑,不避繁难地自主学习,并坚持人书互动——既与他人、也与自己——而不是一味指望AI升级迭代带来的人机互动的便利,才有可能获得扎实的提升。回看一部人类进化发展的历史可以发现,人从没有毁灭于让自己感到艰困的事情,相反常受挫于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事情。阅读也一样,只有知难而上,挑战未知;又独任自我,不迷信盲从,才能养成深度学习的能力和批判性思维的习惯,由此使头脑中的真空得以填补,主体力量得以张大,直至形成仅属于自己的较“镜像世界”更为真实的知识图景。
可以用为佐证的是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25教育报告》。它指出作为知识维度中最基础的部分,那些涵盖具体事实、数据和信息描述的现成的“事实性知识”,其权重在当下已从35%降至10%了。而涉及到概念、原理及其关系理解的“概念性知识”,因抽象程度高、结构性强,才需要人经过深入思考,使之凝定为赖以思想的工具。据此,个人更想说的是,在上述两种知识之外,更有无限多未被其范围的东西尚未进入知识领域,甚至根本不以知识的形态存在。它们关联着主体精神,充满着创造机趣,并且永恒存在,随机而发,在体现着人类感觉世界的丰富与复杂,科学技术再怎么日新月异,已有知识体系再怎么花样翻新,都不足以穷尽这种“经验性知识”,而依赖从柏拉图《会饮篇》、卡莱尔《论英雄》到李康《运命论》、邵雍《渔樵问对》等昔贤对人的生存境遇与灵魂安顿的探讨,人却可以获得切实的答案。那种命运陡转中的得失荣辱和日常生活中的爱恨情仇,与夫生之困惑和死之恐惧,虽横亘在每个人面前,每个人虽固有一死,却仍能依赖这些经典的启示,做好心理建设,然后与它们从容面对。这个过程,AI帮不上什么忙,它提供的答案普泛而不带感情,是远不如自主性的体验与感动的。它们完全跳出量化的大数据和一切预训练模型,不仅与自己相配适,而且很少排异。
是生活而非AI让人读懂《神曲》
犹忆2000年重读《神曲》,个人尚只是感叹诗人对亚里士多德主义与阿奎那经院哲学的融合能力,和调用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作叙事模板,吸纳奥维德、贺拉斯的隐喻手法的古典修养。及至诗人去世700周年,60初度的自己伴着李斯特的《但丁交响曲》再读,体会又自不同。虽说因为经典,《神曲》在欧美光英译就过百种,并且每隔几年都有新出;在中国,从钱稻孙用骚体节译,到田德望用散文体兼带注释的全译、黄文捷讲究行数押韵的诗体对译,借助各种著作与网站,它的每一处关键都被人反复讨论过;对照薄伽丘的描述,再结合大数据,人们也已能由诗人的骨骼测量数据,推断出他的身高长相以及超过常人的脑颅容量。按理说,技术替人做的已足够多了,但为什么一代代读者仍会觉得这些数据提示与它背后迷藏的密码仍然隔着山海?
想来还是因为它独特的诗性生命够郁勃健动。那种对永恒人性的深刻抒写,既肯定其智慧与价值,又不惮指出其因存在的有限性而生出的苟且与偏差,包括“在饱餐后会感到比在饱餐前更加饥肠辘辘”的贪婪,以及“当一件事情愈加完美,它的痛苦和喜悦也就更多”的无奈,都是AI无法说透的。至于它们各有异常复杂的产生原因与表达方式,更非AI所能把握。还有,地狱中被火焚烧脚掌的买卖圣职的教皇、被投入火雨纷飞的沙地的高利贷者,与因爱获罪的弗兰切斯卡和保罗一次次地才相拥又注定被飓风的漩涡分开,他们的罪与前二者一样深重吗?其间体现出的诗人道德判断的张力,AI和算法也无能为力吧。接着就是耸立在耶路撒冷对面海上的炼狱山七层阶梯了,它们对应着七大罪孽的净化过程,其中有怠惰者被迫在烈日下不停奔跑,有善妒者被铁丝缝住了双眼;它们投射在当代“躺平族”与促狭的小人物身上的折光波长,AI和算法也无法提供吧。这样的时候,就需要读者躬身入局,推己及人地去体认,人其实是一非常卑微的存在,必须接受道德的约束,靠信仰来拯救;正如《神曲》中维吉尔必须隐退,靠贝雅特丽齐才能引领人踏上追求神圣而极致的真理之途。这种对灵魂的至高愿景的追求,尤其对理性终究无法完成终极救赎的暗示,还有尘世之爱终须经过淬炼才能升华为神圣之爱的确信,对当下身心焦虑的“卷民”如何深具意义,AI和算法应该也未及排衍出现成的答案吧。
惟此,作者才被称为“希望的先知”,他伟大的创作才被视为“人生答案之书”与“灵魂摆渡手册”。通过对《神曲》的阅读,人们真切地认识到人或许不应该背负原罪,但确实都有局限,是一种不完美的存在,需要不断学习面对爱与恨、善与恶、欲望与理性、欢乐与痛苦。所以,基于个人的阅读体会,必须说是生活而非AI让自己读懂了《神曲》,理解了为何乔伊斯会称它是“精神食粮”,博尔赫斯会视它为“一切书的巅峰”,艾略特会称其作者与莎士比亚“平分了现代世界”,后者展示的是人类感情的至广,而它所展示的是人类感情的至深与至高。AI固然能助自己了解诗人如何因卷入佛罗伦萨的政治斗争,而被判终身流放,而在游历中接触各种思想,体尝到人世与人性的复杂,但这种复杂对人的冲击究竟为何,究竟多深,还需读者结合自己的经历去领悟体会。《神曲》之于当下的意义,因此正在于它提供给人一个容纳思考的净界,你可以忽略它依基督教神学构建起的宇宙秩序,却不能忽视这种净界对每个堕落灵魂的救赎。它彰显了人对内心生活的重视,是对人间值得、人生终有意义的确证,而这显然对不同程度正陷于迷茫的当代人具有针对性的疗救治愈作用。相比之下,AI不能不说是苍白的,不仅无用,还适足构成对这种思考的干扰。
还必须说的是,与但丁年轻时并非一直德行高尚一样,他写过不少粗俗的戏谑诗,自己也做过许多荒唐事。此刻,当自己来到人生的终途,比刚至中途的诗人自然有更多的感触,更常在心中那片“幽暗的森林”彷徨,间或也遇到象征淫欲、强权与贪婪的猛兽横出截道,凡此都在提醒自己要发扬自由意志,永不忘记为生活设置意义。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优秀而成功的赢家,但鲜见澄明宁静神情开涤的达人;幸福的人因此不是多金甚至多知,而是不动辄沮丧、迷不知返。顺便一说,AI或许能告诉你,陷入迷途也是但丁时代的传统,迷失的意象早出自《圣经》,波伊提乌的《哲学的慰藉》也一再提及,但如何走出迷途这道真功课,只有靠每个人借着先贤伟大的创造——从哲学到艺术——一步步地穿过地狱的铜门与天堂的星环,在生活中修炼解决。
AI固然是高科技锐器,
但人才是调用它的主人
这才是与生死相质证的真阅读,它从来都不轻松,有时还很艰苦。对这种阅读来说,任何既定的知识都派不上用场,AI更难有作为。如果偏信它,盲从它,说容易指鹿为马可能过了,但裁云为裳是已见到的事实。两年前,MIT有实验显示,ChatGPT在解构《一九八四》的权力隐喻时,其解说深度仅为优秀学生的三成。个人试着让DeepSeek进一步解说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扎米亚京的《我们》,也难餍足人心,更不要说对《神曲》了。因为它的论说框架来自数据统计,依靠的是出现频率而非哲学推理,它所进行的字面关联无法激活人的情感记忆,更无法展开真正有深度的政治批判与伦理思辨。说到底,只有人才能拯救人,人类智慧固然创造出了惊才绝艳的AI技术,但相比于那些“已发”,永远还有更精彩的“未发”留存在人心底。此所以,法国认知神经科学家斯坦尼斯拉斯·迪昂的《脑与阅读》(周加仙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出版)相信人脑完全可以利用现有回路实现新的功能,获得新的认知。人之所以阅读,正是希望经由这种新回路挣脱算法的宰制,使既定的认知得以瓦解,过往的经验得以焕新。从这个意义上说,AI固然是一件趁手的高科技锐器,但人才是调用它的主人。
或许还有许多人不知道,人脑对文学隐喻的处理,包含了400万年的进化积累。纸质阅读之于人脑的激活强度要比屏读高出许多,它能增强前额叶皮层神经的可塑性,助人形成长期记忆和元认知能力。凡此研究成果,都在提醒AI时代的我们应有平衡人机的能力,一味依赖技术,迷信知识库,耽于现成答案,沉浸算法投喂,则一定迎不来有品质的阅读,而只会人云亦云,表现得比平庸更加平庸。
要之,数智时代,算法智能化与算力普惠化对阅读方式的升级确实起到了很大的推进作用,但数据治理有局限,技术伦理有风险,因算法的协同过滤不断强化着既有认知,人原有的猜想与反驳能力在悄然丧失,阅读过程中注意力的碎片化及“拇指一代”只知频繁切换信息源而不能深度阅读,已导致大脑前额叶皮层突触连接的密度逐年下降,人的思维正陷入严重的认知闭环。真是担心,久而久之,人们是否会越来越丧失对多样性的尊重,还有聚焦复杂议题的能力。当然,也包括是否还能静下心来,以重读《神曲》这样不易看入的巨作,来抵御信息过剩导致的人生的虚无与意义的空心化。
人类来到了自己命运的中途,需要穿过的还是那片“幽暗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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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报》2025年6月2日4版
排版:单小菁
编辑:刘 雅
二审:周 茉
三审:王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