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竹花
我初遇石竹,是在一个薄雾初散的清晨。散步于城郊小径,偶遇一簇簇矮矮的草花。只见那茎干纤细,节节如竹,叶狭长如青翠丝带铺展。花形玲珑,花瓣边缘锯齿分明,颜色粉白紫红相间,竟如绣工精致的针脚,密密地缀在绿绒般的叶丛之间,静然铺展于路旁,悄悄在微光里吐纳着泥土的气息。

这花儿,无牡丹那“国色朝酣酒”的堂皇富贵,亦无玫瑰“浓香薰骨生”的妖冶浓情;它只是如此,悄然在无人注目的角落,吐露着自己的素颜颜色。世人追逐牡丹玫瑰,眼睛在名贵花圃中流连,脚步在艳丽前驻足。而石竹花,偏就生在那无人理睬的草丛深处,或是道旁石缝的窄隙里,既不争地,也不争时,只依循季节的律令,按时而开,按时而谢。它们并不争抢目光,只是用自己淡雅的姿容,默默将大地一寸寸地点缀起来。

我蹲身细看,其色粉白紫红,花瓣边缘是微细的锯齿,若有若无,如未经矫饰的少女裙裾。阳光斜过,给花瓣染上了透明的釉彩,花蕊里竟也藏着一缕极幽微的清香,并不袭人,却轻轻钻入肺腑。微风过处,整片石竹花便如无数身披彩绸的精灵般舞动起来——我仿佛听见了它们无声的欢歌,那轻盈的身姿,便是天地间最素朴的舞步。

石竹花的倔强处,在于其不择地而生的顽强。曾见一片石竹,竟扎根于邻家老屋后墙根的瓦砾之间,砖石纵横,泥土贫瘠。可它们偏生于此,扎根于碎石之间,茎干虽细却挺立,一任风吹雨打,反而愈发精神抖擞。这花似与温室的精贵无缘,愈是无人看顾,愈是蓬蓬勃勃地生长,无惧贫瘠,也从不索要赞美与怜惜。贫瘠处,荒芜中,它独自盛放,竟显出了一种“野火烧不尽”的倔强生机。

邻家有位寡居的老太太,年逾古稀,守着一院子的石竹花。她日日提着小桶,将水浇灌在花丛中,动作迟缓而专注。她种花,似乎只为了花本身,从不剪折花朵插瓶,只是默然看着它们从泥土里钻出,绽开,再凋落,复归泥土。老太太的皱纹深处,有着一种石竹花般的从容与静气。石竹花在她粗糙的手中生长,仿佛也染上了她生命的底色,那是对岁月无言的承担与回应。

后来老太太病倒了,小院荒芜,杂草渐生。可那一丛丛石竹花却并未一同萎谢,依然在无人浇灌的寂静里顽强地开着,仿佛默默守护着人去屋空的小院。我每次路过,总见它们摇曳生姿,像是在替主人继续活着,继续向世界证明着存在。石竹花之坚韧,竟至于此!这渺小生命,竟能以自己卑微的根须,在岁月的石缝里咬住生机,在遗忘的角落中依然绽放出倔强的颜色。

石竹花,这寻常草木,生来便无骄矜之态,亦无取悦世人之心。其茎干似竹,节节向上,花叶虽微,却以千朵万朵的群像,如大地的绣娘,以细密针脚织补着世间的荒芜与空白。它们不争名园贵圃,甘居路隅墙脚,却用静默绽放的身躯,诠释着生命最本真的尊严。

每当我面对繁华世界,目眩神迷之际,总想起那成片成片开在瓦砾间的石竹花来。它们柔弱却坚韧地立在风里,姿态并不张扬,却分明为大地缀上了最真实的颜色——原来造物者并不只垂青名园异种,它更以无限耐心,在尘埃里养育着这微小而倔强的生灵。

细想这平凡之花,其品性倒与无数默默无闻者相通:他们或隐于市井,或守于乡野,以各自坚韧的根须,在各自的位置上吐纳着生命的清气。石竹花,这微末草木,不正是大地上一句朴素而有力的箴言么?它无言地告诫我们:纵使渺小如尘,亦能以自己的姿态,撑起一片不卑不亢的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