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了解别的与我同龄且出身于农家的人,是不是也有人与我有过类似的经历:除了生长的那个村子,别说地区行署所在的城市,就是到县城,也有三四十华里的路程,由于交通不怎么方便,而且当时也确实没有必要到那么大的地方去,所以,直到十八岁时非要赶到县城去参加高考,我才第一次进了县城。
那时我觉得,从我自小生长的村子到县城高考的路程,就是一个农家孩子从乡下到城里的距离。
从乡里到城里有多远
印象中,我第一次接触城里的人,应当是在我上小学二三年的时候。那一年五六月的样子,家里来了一群漂亮的女学生。听大人们说,她们是从邵阳城里来的高中毕业生,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可能要在家里借住个十天半个月的。
城里的漂亮姐姐们自带行李,一来便主动要求住在爷爷家那间光线很暗、临时用作存放稻草和其它杂物的屋子。她们挂上自带的马灯,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后,跟我爷爷借了几捆干燥的稻草铺在地板上,垫上席子和床单,接着在地铺的外面拉起一根塑料绳,将毛巾整齐地挂好;然后,把漱口的杯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条板凳上……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们就参加集体活动去了。
晚上写完作业我来到爷爷家,发现她们正围坐在炉火旁听我奶奶“忆苦思甜”。她们每个人都换上了合身的百褶裙,手里都拿着本与钢笔,不时地记着什么。慢慢地我知道,村里一共来了三四个班的高中毕业生。不仅有漂亮的女生,还有好多英武的帅哥。
半个多月的“再教育”很快就要结束了,临走的那天晚上,城里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为村里的社员们表演了一台精彩的文艺节目,其中有歌曲,有舞蹈,有快板,还有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等等。英俊的大哥哥们,合身的军装,宽宽的皮带;漂亮的姐姐们,美丽的笑脸,长长的秀发,各色的衣服与裙子,讲很好听的普通话……那就是城里的高中生们给我留下的有关城里人的最初印象。
在当时的我看来,以前从未去过的县城应该就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了。至于邵阳,尽管那些英武的帅哥和漂亮的女生来过我们的村子,让我羡慕与向往,也给我留下过很多美好的想像与憧憬,但当时在我脑海中,还是觉得他们是城里人,是匆匆过客,是过眼的稍纵即逝的美妙云烟。因此,邵阳还只是一个符号,一种想像,一个离自己很遥远的繁华城市而已,与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那时的意识中,只有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才是我的家乡,村子里或邻近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家乡人。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家乡的理解是很狭小的,也是模糊不清的。范围仅仅局限于我出生、长大的那个村子以及与村子相邻的几个大队或去处。比如,曾经上小学、中学的地方,几个常走动的亲戚家,买铅笔、练习本的代销店,跟着父母去赶过集的地方,去买煤的煤矿,等等。
老实说,与现在的感觉不同。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家乡有多美。正如我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的那样,对于那些尚在为肚皮、为学费和往返的路费而发愁的农家学子而言,他们是没有太多的心思去观赏家乡的风景的。换句话说,对他们来说,家乡有没有美丽的风景,那是无关紧要的。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我脑海里有关家乡的概念好像都没怎么变化。
不像现在实行的是市管县的体制,即邵阳市从行政区划来说,辖“三区八县一市”(包括邵阳城区的三个市辖区大祥、双清、北塔,八个县包括邵东、新邵、隆回、洞口、绥宁、新宁、邵阳、城步,一市是县级武冈市)。所以,如果你是邵东县的人,你愿意说你是邵阳人,别人也不好说你什么。但那时候不同,因为那时还没有实行市管县的体制,邵阳市包括现在的“三区八县一市”,都隶属于邵阳地区(行署),邵阳市是行署所在地,指的是邵阳那座城市,邵阳人指的是在邵阳城里住的那些人。虽然那时农村也有下乡的知青,但知青到农村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说白了,是去受苦、受锻炼、受磨难的。
城乡差别巨大,心理距离更大。在很长一段时间,具体地说,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都不敢轻易说自己是邵阳人的,更不会说自己是邵阳市的人了。因为心里有一种自卑感,怕说自己是邵阳人,别人会取笑我。但即便到了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搞清楚,这种城里人与乡里人的心理落差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萌发的,而且是那么根深蒂固。
以后到远在河北的塞外古城——宣化的河北地质学院(现已升格为河北地质大学)上大学。那段时间,弟弟妹妹们尚未成年,家里的负担依然很重,经济依然拮据,所以,我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一放假就买车票回家,而是一定要等到过年才能回到家乡和父母及弟弟妹妹们团聚一次。加之我所在的村子在双峰与邵东之间,坐车到学校可以在离家不远的小火车站金星铺上车,直接开往长沙的方向,无需绕道邵东县城两市镇甚至更远的邵阳,所以,一直到毕业被分配在北方工作,我与邵阳仍旧没有什么交集。
在河北地质学院读书的时候,来自湖南的师兄、师姐会在节假日组织同乡聚会。从那时起,我开始对“老乡”有了切实的感觉。在遥远的异乡,感受“湖南”这两个字带来的那份同学、老师、学校之外的温暖。于是,当老师或同学们问我家乡在哪里时,我开始理直气壮地回答:“湖南的”或“湖南邵阳的”。但是即便说自己是邵阳人,也像说自己是湖南人一样,仅仅是从行政区划上说的,意思是告诉别人,我是邵阳那个地区的人。而心里,这“家乡”则是没有落地的。
而实际上,从地理上看,我家所在的那个村子离邵阳城也不过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但我真正从内心感觉到自己不仅是我出生的那个村里的人,而且还是个邵阳人的时候,则是我参加工作一年以后,即1987年以后的事了。换句话说,从心理上走完从乡里到城里的那一段路程,我几乎用了二十几年的光景。
“近乡情更怯”
1987年7月份,我参加中央机关讲师团赴湖南武冈师范学校支教。
为什么要参加中央机关讲师团呢?因为那时我大学毕业并已在地矿部所属的地质出版社工作一年时间了,但从学校到社会,自己尚有诸多的不适应,总感觉自己难脱书生气,不知道社会上的“水”到底有多深,不知道天高地厚。因此很想找个机会再到基层磨炼一下,让自己尽快地成熟起来;同时,当时在老家的母亲心脏病已经比较严重,也很想找个机会回到家乡去工作一段时间,多看望看望重病中的母亲。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时正年轻,血气方刚,有一种想用自己学到的东西报效家乡的愿望,尽管心里尚没有把整个邵阳纳入家乡的范畴,但那个邵阳毕竟有我的那个村,那个县,到了邵阳,就离真正的家乡不远了,离父母亲与兄弟姐妹不远了。
而经打听,那一届中央机关讲师团正好有去我家乡湖南邵阳地区的支教任务,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找到单位领导,申请参加中央机关讲师团,并主动报了名。申请很快得到了批准。我和地矿部地质科学院、石油局的几位同志一起被分配到武冈师范学校支教。
开学前夕,也就是在我们赶赴武冈师范学校之前,讲师团通知我们先赶到邵阳市,因为邵阳市的主要领导要亲自接见到该市支教的所有讲师团成员。在邵阳市委招待所,时任邵阳市委副书记、市长的朗艺珠等领导接见了我们,并和大家举行了座谈会。听人说,郎艺珠是北京东城区人,1960年考入北京工业大学化工系,毕业后分配到河北邯郸农药厂任技术员。1969年12月,为了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她从河北邯郸农药厂调入湖南邵阳市资江农药厂,担任农药车间技术员。后来升任资江农药厂厂长。1983年下半年,上调任邵阳市委副书记,其后又出任邵阳市副市长。1986年3月,邵阳地市合并,郎艺珠成为邵阳撤地并市后第一任女市长、市委副书记。1988年8月后,她任湖南省化工厅厅长、石油化学工业厅厅长、省经贸委巡视员。作为邵阳市首任女市长,她狠抓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改善市民生活工作环境,使邵阳在湖南文明卫生城市的评比中由倒数第一跃居前三。在她任市长的几年间,邵阳职工人平收入和农民人平收入显著增长,工农业产值连年平均递增9.4%以上。因此,她在邵阳的老百姓中有极好的口碑,多年以后,邵阳的老百姓还念她的好。
当天晚上,邵阳市委、市政府共同举行了欢迎宴会。宴会前,朗艺珠市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得知我家乡是邵东的,她开玩笑话,你从邵阳去到北京,我从北京来到邵阳,咱俩算干部交流。我说,不敢,您现在是我的父母官。大家开心一笑。宴会上,一位姓钟的秘书长的讲话给我留写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位满腹经伦、才华横溢的中年干部。他先是花了很长的时间用“塑料普通话”(当地人称带当地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介绍了邵阳地区的人文历史、风景名胜等,“欢迎讲师团成员有空去看看”,其中谈到邵阳市双清公园内的亭外亭和那幅楹联,即“云带钟声穿树去,月移塔影过江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本邵阳地区还有这么深厚的文化底蕴,还有这么一副全国闻名的楹联。
由于对当地的历史和文化不甚了解,加之语言障碍,别的讲师团的同志可能听得有点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但我不同,尽管在邵阳有“十里不同音”的说法,但我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邵阳人,加之内心隐藏有一种“亲不亲,家乡水”的情节,所以对秘书长例行公事式的讲话一点也不反感。相反,听了他充满自信的介绍,平添了几分对家乡的亲切感与自豪感。
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他的介绍,我内心里潜伏的那个有关家乡、故乡的概念,慢慢地从我生长的那个村子扩大到了一个更大的范围。以前,觉得遥远而且与自己无关的邵阳,此时似乎慢慢地变得真切与温暖起来。同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亲自到双清公园内的亭外亭去看一看,亲眼观赏一下那幅驰名远近的楹联,体验一下那种“云带钟声穿树、月移塔影过江”的美妙的意境。
在邵阳市委招待所停留了一天一夜。这期间,武冈师范学校派人来与我们举行了见面座谈会会,学校介绍了情况,并提出了希望与要求。
到武冈师范学校之后,听说我是邵阳本地人,学校领导就再没把我当客人看,而是把我真正当成了家乡人的一分子,少了客套就少了生份,这让我感到温暖、自然与舒服。学校分配我讲授《文选与汉语写作》并兼任269班班主任。老实说,讲授《文选与汉语写作》我觉得通过努力是可以胜任的。但当班主任真不是一个好差使,而是一项责任很重而且事无巨细、十分繁琐的工作。我当时也才22岁,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子,没有什么生活阅历和工作经验。而班上的学生则是直接由初中考上师范学校的,年龄都很小,一般在十四五岁,大多数没有独立生活的经历,甚至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父母。
想想当时真是年轻自信,风华正茂,学校提出让我当班主任,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了。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时间里,我除了讲课,竟然敢承担管三四十个青春年少的学生们的学习、生活,甚至要保障他们的健康与安全,也就是说,一个连自己也书生气未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男孩,带领一帮尚未成年的小朋友在一起学习、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时光,真的还有些后怕。
但事实上,这一年时光,我和学生们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我用较短的时间完成了从一名机关干部向一名合格的师范教师的角色转换。在教学中,我认真向学校的老教师学习、取经,认真准备每一堂课,也发挥自身语言功底比较扎实的优势,力图将课讲得形象生动,并尝试通过一些互动环节,锻炼学生们的胆量与表达能力。同时,我充分利用课余时间系统地自学了大学中文系的课程,并到学校图书馆去广泛阅读,夯实自己的学识功底,开阔自己的视野。反过来,将这些知识用到教学中。在课余时间或生活中,我真心地把学生们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们看,和学生们一起出操,一起锻炼,一起打扫卫生,也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或爬山旅游。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圆满地完成了《文选与汉语写作》的教学与当班主任的任务。
离中央讲师团在武冈师范学校支教已经快三十年了,但我一直记得在支教期间经历的两件小事——
大概是1987年的11月左右,我们讲师团几个同事一起去武冈县的一个乡去进行社会调查。那一天,我们在一个村里走访了几户人家之后,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于是大队书记决定陪我们几个到妇联主任家去吃饭。到妇联主任家之后,我们发现妇联主任家境也并不好。除了几条陈旧的板凳和已经掉漆的饭桌,家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其实那时候农村普遍还不是很富裕)。妇联主任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之后她就出去了。过了好一阵,妇联主任回来了,我发现她手里拿了一块腊肉和几个鸡蛋。饭菜一会儿就做好了,一盘青蒜炒腊肉,一钵鸡蛋汤,还有一盘青菜。菜炒得很可口,不一会儿,我们几个各自两碗米饭就进肚了。临走的时候,我们讲师团的分团长要交伙食费,但妇联主任说,你们大老远地从大城市来,不容易,交钱就是看不起我们乡里人。钱被执意挡了回来。上车之前,大队书记告诉我们,那块腊肉和鸡蛋是妇联主任从她娘家那边借的。
另一件是有关我去一个学生家进行家访的事。应该是1988年三四月份的样子吧,我决定利用周末到一个学生家去做一次家访,了解一下学生们的家庭情况。这个学生是班干部,家住在离武冈县城不太远的一个山村里。学生带路,下午下课后出发,我们大概坐了个把小时的公交车,然后走路,晚饭前到了学生家里。学生一家人都站在堂屋门口迎接,其中有学生的爷爷与父母亲。从他们虔诚与谦卑的表情,我能明显地感觉到邵阳老家那一带过去一直保存着的一种文化传统,那就是对老师的尊敬与敬畏。那一刻,我感到诚惶诚恐,同时内心里瞬间产生了某种辛酸的感觉——我想到了离这个地方已经不再遥远的父母亲,尤其是身患重病的母亲。学生家的老人和我的父母亲一样,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为了生计,为了孩子们,他们累弯了腰,累驼了背,有的甚至劳累成疾,却鲜有人舍得花点钱去医治的……
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坐在学生爷爷搬过来的板凳上,尽量用当地的方言与老人家交流。老人年轻时做过挑夫,去过邵阳、洞口、邵东、双丰等地方。得知我就是邵东人时,老爷爷很是高兴。要我教好他的孙子,教好我的学生,让他们有出息。我一一应承下来。晚饭很丰盛:除了邵阳农村一带家里常藏的腊肉、腊鱼,还有油爆新鲜泥鳅、青菜等。老爷爷拿出了三斤装的一小塑料桶米酒,说要陪老师喝上几两。客随主便,我没有推辞。我知道,为了这顿饭,学生家长们准备了很久。晚饭吃了很久,米酒喝了很多,话也说了很多,那一晚,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觉得自由、放松、舒展。
第二天一早起来,洗漱完,我发现学生卷着裤褪、光着脚丫、提着一个塑料桶,急匆匆从外面回来。一打听,原来是到水田里、水塘里摸田螺去了。我没再打听。因为要赶回学校备课,吃了早饭,我便和学生的爷爷父母亲及家人告别,比学生先走一步,赶回学校了。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备完课准备休息时,有人在外面敲门,一看,果然是那个学生。我把他领进屋,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我爷爷说,乡里没什么好东西带,带点新鲜的田螺给老师吃吧!”我这才看见他吃力地提着满满一桶田螺。我想推辞,可学生不容分说,把田螺倒在我的水池了,转身就走了……
应该说,在武冈师范学校支教的日子是充实的,也是愉快的。尽管在武冈师范学校支教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但我和我的学生们在学习和生活中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更为重要的是,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自强、自尊、淳朴、真诚、坚韧的优秀品质,以及正视困难,迎难而上的勇气。
一年的支教,不仅丰富了我的知识,开阔了视野,也磨炼了自己的意志。我终于知道,原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和我说着同样或相近的方言,那里和我出生的地方有着相同的饮食习惯,有着相似的风俗习惯。同时,慢慢地学会了怎么与社会接触,与不同的人打交道。通过对农村的调查与实践,感同身受,更深地了解了农村尤其是一些贫困地区老百姓的疾苦,了解了家乡人民的艰辛与不易。而通过与这些来自邵阳各县的学生们的共同学习与生活,加上与一些家长们的接触,更是增强了我对家乡邵阳的亲切感与认同感。从这个时候起,我对“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有了切身感受与体会。
现在再回到前述的钟秘书长提到的那幅楹联——
1988年6月,随中央讲师团离开武冈师范学校之后,我回到地矿部地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以后又辗转国务院体改办《中国改革报》、民政部《公益时报》以及《中国矿业报》工作。说起来有点让人感到匪夷所思:这期间,我在回家乡探亲时也曾几次去过邵阳,也曾在同学的陪同下,游览过双清公园,但离亭外亭只有几步之遥时,我的内心里竟然会产生一种惶恐,进而每每放弃了前往。以后,也无数次想像过楹联中描绘的那番“云带钟声穿树,月移塔影过江”的意境,但也一直怯于成行。
就这样,从产生一定要亲眼目睹一下这副楹联的想法,直到今年清明节后夙愿成真——在邵阳市国土资源局领导的关心下,办公室的同志利用休息陪同我游览了双清公园。我终于站在砥柱矶上,吟读着这副楹联并且眺望资江对岸的那座东塔时,已经30年过去,我也已从当初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变成了今天这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儿了。“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现在想来,我也许正是因为遭遇了唐代宋之问在他的《渡汉江》一诗中描写的这种感觉吧!
“日久他乡即故乡”
唐代诗人刘皂在其《旅次朔方》中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前面两句写离愁。想想看,那时候没有私家车,更没有高铁、飞机,离家十年,那是一个很久的时间,十年积累起的乡愁,对于旅人来说,显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想回去。后面两句写久客回乡的中途所感。诗人由山西北部(并州、朔方)返回咸阳,取道桑乾流域。这“无端更渡”四字很是关键,细细体会,十年以前,初渡桑乾,远赴并州,为的是什么呢?诗中没有说。而十年以后,更渡桑乾,回到家乡,又是为的什么呢?诗中说了,说是没来由,也就是说,诗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真是这样吗?不是。实际上,“无端”两字极其含蓄地流露出一种极其抑郁、难堪之情:当初为了博取功名,图谋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并州拼搏,而十年过去,仍然一事无成,不得不返回咸阳家乡。但是,出乎诗人意外的是,过去只感到十年的怀乡之情,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在并州住了十年,身在异乡为异客,但久客之中,已不知不觉地对并州产生了同样的感情,它已经成为诗人心中的第二故乡,所以当再渡桑乾,回头望着东边愈去愈远的并州的时候,另外一种思乡情绪,竟然油然而生,涌上心头,从而形成了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
《全唐诗》收入的无名氏《杂诗》中也说:“浙江轻浪去悠悠,望海楼吹望海愁。莫怪乡心随魄断,十年为客在他州。”虽在地理上有西北与东南之异,但情绪相同,可以互证。
唐末还有一位诗人叫黄峭山,他写了一首现在海内外黄姓子孙广为传颂的“黄氏认宗诗”,诗云:“骏马奔腾往异方,任从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朝夕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唯愿苍天垂保佑,三七男儿总炽昌。”其中“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两句堪称经典,意思是说,在外地年深日久,那里的环境就成了自己的风景,在他乡时间长了,这个他乡也就成了自己的故乡。这无疑道出了游子的心声。
国学宗师季羡林先生晚年时写了一部思乡忆师念友的散文集,书名叫《莫问他乡与故乡》,从青年求学起讲到耄耋闲居,讲述他在异国求学的经历,特别讲述了他海归后在北京教学、生活近七十年的故事。他说,他爱北京的胡同、燕园、清华、红楼、黎明,等等。季老长于山东,德国于他是他乡,北京也只能算是半个故乡,然而前者有情,后者有意,异乡人落地而居,故乡与他乡已不重要了。
事实上,自从我到塞外古城宣化上学的那时起,我就远离了故乡,远离了村庄,远离了父母亲。虽然谈不上“骏马登程往异方,任从胜地立纲常”,但从十八岁离开家乡,一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了。无论是河北宣化,还是在首都北京,异乡总是那么慈爱地张开她温暖的怀抱,包容、接纳、认可了我这个游子。
正因为如此,在我看来,“家乡”也好,“故乡”也好,“乡愁”也罢,实际上,作为一个游子,这些都是一个动态的概念,与一个人的人生经历、生活空间、活动范围及工作区域密切相关。日久生情,一个游子以一种感恩和谦卑的心态,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慢慢地也就融入了他乡的生活与文化之中。2013年,我应邀为河北省国土资源厅宣传中心举办的新闻写作培训班讲了一次课,学员们是来自河北各地市、县的国土资源局的办公室主任。开课之前,我诚挚地对学员们讲了一段肺腑之言:“首先,我要向燕赵人民表示我深切的感恩之情与崇敬之情。我在河北塞外古城宣化读了四年大学,这四年里,我踩在河北这块厚重的土地上,吃的是燕赵人民用他们勤劳的双手种下的粮食。同时,我受到底蕴深厚并具有革命传统的燕赵文化的熏陶,因此,在我的滚烫血液里,同样有着燕赵文化的某些基因。”是的,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奔走于各地的游子,泱泱华夏大地,哪里不是自己的家乡呢?
但是,家乡或故乡,是一个人的精神之母,土地的仁慈、河流的博爱、谷物的恩泽、岁月风雨的爱抚,时刻在提醒我们,要始终保持谦卑的姿态,以鞠躬的方式贴近大地故乡,是一种辽阔、复杂、矛盾的心情。在遥远的时空里,故乡就是一个小小的火柴盒,维系着你无常人生的四季冷暖;而乡愁,则是火柴的火柴头,让你在剎那的温暖与光亮中,寻找到一个游子一生的方向。
现在,父母亲都已经离世多年了,每当我踏上家乡的土地,感到既亲切又有些陌生,还带有一丝惆怅与失落。家里盖了一座新的房子,但那座老房子还留着最后几间没有拆除。看到破旧的熟悉的房屋,仿佛还能看到父母亲的音容笑貌。眼前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轻轻抚摸着堂屋前那一条磨得发亮的石门槛,依稀父亲就坐在那里,依然悠然地抽着纸烟;看到那陈旧的灶台,仿佛看到母亲正在那里为我准备饭菜……突然之间,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酸酸的、涩涩的、甜甜的……
唐代贺知章在其《回乡偶书》中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想,现在回到老家,需要寻找的乡愁不仅仅是魂萦梦绕的那栋房子,更多的已是关于那些温馨、淳朴的少时生活的回忆,以及对先祖与父母的那份深切缅怀。透过乡愁,我们可以在记忆的袅袅炊烟里,袒露自己的胸怀,尽情放松自己的心情,让这颗已经疲惫的心,伴着这淡淡的炊烟,在坐看云卷云舒、追风逐月中得到净化和升华;在轻柔慢卷的炊烟与思绪交融中寻找自然归宿;在时间的沉淀中,任那缕漫溢乡间的轻袅炊烟,让自己在感动中寻回久违了的安宁与恬静。
“走得再远,也不要忘记当初出发的地方。”也许,只有常年寄居异乡的人,对此才会更加切肤的体会。
(本文原载《中国矿业报》,后收入拙著《赵腊平笔耕集》之随笔散文卷“路行万里胜读书”,中国大地出版社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