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一片云彩

       傍晚时分，夕阳如熔金般缓缓沉落，天边那一片云彩，便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眼帘，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款款飘来。只见它们先是抹上了金红，又渐渐浸染出橘黄与紫灰，层层叠叠，仿佛天公撒下满把熔化的琉璃，又似铺开了一匹华彩无边的金红锦缎。整个天空被这霞光点燃了，瑰丽的玫瑰色潮水般漫溢开来，由近处天际一直向远处延展，渐渐浸染了整个世界，也悄然浸润了我的双眼。

       细看那片云彩，其姿态变化无穷，难以捉摸。它时而如巨大无朋的鲸鱼，在金色海洋中浮沉；时而如飘浮的岛屿，浮在暮色渐深的天际；忽而又似被无形的手揉碎，化作了一缕缕轻烟似的薄纱，轻盈地在天空里飘游。霞光渐暗，云层边缘愈发清晰，有的如金线钩织，有的如墨笔勾勒，又或者似被晕染开的水墨，在天空中自由流动，其变幻之速，令人难以追踪。忽然几只飞鸟掠过，如几个标点，在云卷云舒的天幕上划出几道迅疾的弧线，便倏忽消逝于远方，那渺小的影子，在浩荡云海下几乎无法分辨。

       我踏着晚霞走进街边一处小小茶馆，坐在角落的老人被霞光染成暖金色，正默默凝望窗外天幕。他喃喃道：“云彩啊，年年都这样，可看云的人却一年年少了。”这话轻轻钻入我的耳朵，我心头微微一动。是啊，云霞年年如约而至，可树下看云的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老人忽而转头对我一笑：“就像我，当年也带着小孙子看云，如今孙子也长成了小伙子，怕也是没空再看了吧。”他话语里没有愁苦，只像云一样飘着些淡淡的怅惘，恰如窗外那抹渐淡的晚霞。我抬头望去，天边云彩被夕照涂抹得越发浓烈了，仿佛也在无声地燃烧着这短暂而辉煌的终章，燃烧着千千万万如老人一般的一生。

       这云彩并非只浮于眼前，它更在我们悠长文明中刻下深深印记。我望着云霞，眼前恍惚浮现出敦煌壁画上那些飞天仙女，轻盈裙带舒卷如云，仿佛自天上那片云霞里飞临人间。壁画里云彩的线条和色彩，不正是眼前天幕上这飘渺之物的艺术化身么？我又想起古人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吟咏，那千古的叹息与眼前景致相叠合，古往今来，人们面对自然瑰丽与时光流逝时生出的悲喜，原来竟如此相似。这片云彩，原来早已潜入我们生命的深处，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浮，成为民族魂魄里无声的回响。

       暮色渐渐浓重，那瑰丽云霞终于沉入山峦的怀抱，如同巨大而温柔的翅膀缓缓合拢了。天空只余下几抹淡痕，很快连这最后的痕迹也悄然被深蓝的暮霭消融殆尽。我久久伫立原地，心中却并未感到空落——晚霞虽逝，但那一片云彩所给予的绚烂与感动却分明地沉淀了下来。

       归家路上，夜色已如墨染。偶一抬头，竟看见几颗星星早早挂上了天幕，虽微弱却坚定地闪烁着。我忽然领悟，那辉煌的云彩何曾真正消失？它不过是悄然隐入黑夜深处，将舞台让给了星辰。它并未离去，只是潜入更广袤的时空，在另一个清晨或黄昏，它必将重归天际，以新的姿态，再度点燃另一双凝望的眼睛。

       如古人所叹：“逝者如斯夫”，世间万物皆如眼前云彩般流动变幻，何尝有片刻停歇？然而云彩本身却恒久常在，天幕便是它永不落幕的舞台。人生百代皆过客，亦如云彩流转不息；可这流转之中，又自有某种无声的永恒——恰如云霞背后那无垠天空，默默承载着无数绚烂与黯淡的轮回。我们行过世间，不过如一片云彩轻轻飘过天幕，终将散去；但若曾认真凝视过那天边云霞的瑰丽，曾与它有过刹那心灵的共振，便也算在这永恒的天幕上，留下过一道微光。

       归家坐定，手中茶盏尚温。那金红云霞的余影，仿佛尚在眼前浮动，又仿佛已沉入心底，化作一缕轻烟似的暖意，缭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