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斌
在世界自然遗产地、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湖南崀山,在群山环抱、豆满山坡的新宁一隅,有一道远近闻名、齿颊留香的地方特色美食:安山豆腐。
它一越千年,历风雨,经沉淀,得传承,而今大大方方掀开“盖头”,堂堂正正入席上桌,亮丽夺目,刺激味蕾,让人垂涎欲滴。
在新宁,豆腐品种花样繁多、五花八门,名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有功效酷似凉粉的冷饮神仙豆腐,也有与“豆”无关、口味各异的家常小炒魔芋豆腐和米豆腐,更有洁白无瑕、根正苗红的石膏豆腐和醋水豆腐……

少年时代的我,常常目不转睛观看母亲磨制豆腐,并在厨房火塘边、菜锅旁屏气静观着,一边看着母亲烹饪,一边闻着豆腐飘香,尤其是在制作过程中,用一双巧手魔术般变出我最爱吃的“懒”豆腐,也就是城里人所说的豆腐脑、豆腐花,让儿时的我甚感神奇。直至现在,每每回想,味蕾绽放,浸润舌尖。
安山豆腐,是湘西南醋水豆腐系列的末支尾梢,但很特色,久负盛名,特别是近些年来,声名远扬,蜚声海外。
“二十三,敬灶仨;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在千秋寨下的安山磨坊,在石桥头里的农舍小院,每年到了农历腊月二十五,按照年俗,家家户户都要磨豆腐,少的三、四锅,多的七、八锅,那时候,乡里人家都不富裕,评判谁家更富有一些,往往依据春节前磨豆腐的数量来衡量。
我是看着母亲和伯母婶娘们磨制豆腐长大的。而今,她们一个个渐渐老去,老石磨、圆黄桶、豆腐盒等专用配套家什,也不知遗落在老屋的哪个角落了,但她们磨制豆腐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磨制豆腐,我不是行家里手,也没传承母亲的“真传”,脑海里仅留存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磨制安山豆腐,流程不算复杂,动作熟稔的人,一番操作,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艰难”,但凡眼高手低的人操作起来十有八九会“碰一鼻子灰”,左不就头,右不顺利。其实,磨豆腐技巧性很强,十分有讲究,任何一步偷工减料或稍有差池,要么残渣多豆腐少,要么粗涩有余细嫩不足,甚至是既废了黄豆花了功夫,又不成豆腐前功尽弃。
磨制安山豆腐,主要分泡洗、磨豆、滤浆、烧浆、点醋、压制六个步骤,但要想打出一锅质量高、成色好、口感美的安山豆腐,既有讲究,又有章法,简而言之,“细节决定成败”。
首要的是各项准备工作需提前做充分做到位,“预则立,不预则废”,浸泡黄豆,选场摆磨,备齐工具,清洗锅桶,准备醋水,全链条全方位,一样都不能缺,一步都不可少,有经验的老师傅一般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都会在“上阵”之前把功夫下足,之后才能环环相扣,节奏不乱,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但新手们或经验不足的人,一旦有误,就会自乱阵脚,搞得手忙脚乱,好像“抱鸡婆跳进麻桶里”一样。在磨豆腐的前一天,要挑选优质的青皮土黄豆放桶里用井水浸泡,如果要让黄豆快点发胀,也可用温水浸泡,每锅五斤黄豆左右较为合适,稍多稍少,也无大碍。待黄豆充分胀透后,用竹制米筛去皮除沙,淘洗干净。
磨压发胀后的黄豆,用力要均匀,不紧不慢,不急不忙,耐得住性子,非常讲究“慢工出细活”,每次往磨眼里添加黄豆和水的比例要合适,每次投“喂”黄豆不可太多,三五粒即可,使用喝汤小勺作为舀具最为合适,这样磨出来的乳浆既白净又细滑,石磨正下方置一大圆黄桶,接住从石磨四周滴落的乳浆。磨豆的人站立位置,远近要恰当,离石磨太远,弯腰推磨很费劲,靠太近衣服又会沾上流出的乳浆。
这种特制石磨,是用坚硬的花岗岩制成的,呈圆柱形,分成两块,上厚下薄,上下咬合面都凿成起起伏伏的凸起凹陷,像密密麻麻、均匀交错的水波,下半部分固定在笨重的三角支腿上,上下两部分用硬木做成的磨芯联接,确保上半部分只能围绕磨芯做圆周运动,上半部分还有凹槽、磨眼及供手推拉的磨柄。城里年龄小的人很少见过,记忆中,外婆去世那时,我才六岁左右,随大舅和大舅妈从部队赶回家奔丧的大表妹,用手指着刚磨过黄豆的石磨,用普通话十分好奇地问她那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的妹妹:这是啥子东西?妹妹很诧异地回答:“这是磨!”,那神态既惊讶又自豪,在妹妹的潜意识里,还有城里人不知道的东西!
紧接着就是泡浆过滤了。用大铁锅里加热烧开的水冲入盛装乳浆的黄桶里,浆液之上迅即泛起一层厚厚的泡沫,这些小泡沫充满了空气,相互之间紧挨着、拥挤着、推搡着,没留下一丝空隙,像下班高峰期地铁里拥挤不堪的赶路人。有的呈球状,似玛瑙,晶莹透亮;有的昙花一现,很快就自我破灭了,像夏天夜空上一闪一闪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十分俏皮,可爱极了。
此时,用大瓢勺沿着黄桶内围缓慢而均匀地搅动,让乳浆与开水完全交融混合,直到合为一体,泡浆就算尽善尽美了。待浆泡透时,水温基本上也降了下来,在等待降温与过滤的空档期,再次把大铁锅涮洗一遍,并舀干余水,此时如果有猪皮肉或者其他油脂油膏,最好在铁锅内侧四处涂擦一下,防止后续烧锅结巴。再沿直径将专用木支架横放在铁锅上,并将纱布滤袋从架中孔洞处穿过,滤袋开口处扎一竹圈子并放置在支架上,稳稳当当,妥妥贴贴,然后用大瓢勺将泡透的混合浆液一并舀入纱布袋中过滤,让浆液穿过纱布流入大铁锅中,而豆渣则阻挡停留在纱袋中,实现浆渣分离。
混合浆液全部入袋后,取下竹圈,稍稍移开木架,提起纱布袋,再置于木架上过滤袋中剩余的混合浆液。此时,一只手抓紧纱袋口,浆、渣、气充满滤袋,滑溜溜的,圆滚滚的,像过去竹筏子底部的牛皮囊,再轻轻摇摆晃动,帮助浆液顺利流出,之后便用另一只手,伸掌或握拳,或压或揉,帮助加速过滤,但用力不可太大,防止豆渣从纱布中渗出又混入浆液里,那打出来的豆腐就会粗糙,口感自然会降级。豆渣以前很少有人食用,现在亦蝶变成一道富含纤维、刮油汲脂的美食啦。至此,便可盖上锅盖,添柴起火,预备烧浆了。
烧浆在整个豆腐制作过程中最为简单,但用时较长,木柴放在灶堂正中央,保证四周火力均匀,慢慢将铁锅里的浆液加热升温,中途要掀盖察看一至两次,用大瓢勺贴锅底徐徐搅动,防止浆液受热不均而粘锅,待浆滚水沸,像突泉般涌起时,此时火候要掌握好,火力太大就会溢浆浪费,在全部浆液微微泛起涟漪之际,缓慢退火,适时熄火。 然后用盖子半遮半掩住浆液,保持液面空气流通,便于自然降温,大约一刻钟后,可用洗净的食指尖轻轻接触浆液,试探感知温度,如果感觉不到“烫手”,就可完全掀开盖子。
此时,城里人爱不释手的营养早饮“豆浆”姗姗而至,拿碗盛好,添加少许白糖,慢慢细品,味道绝佳。如果运气好,浆液上会有一层薄薄的豆腐皮子,用竹筷挑起,饱含浆液,放入嘴里,滑滑的,软软的,与人间美味相比,一点都不逊色,每每此时,母亲会分给我们几个一直围在旁边的姊妹们吃,似在奖赏我们帮忙烧火有功,而她却无暇停留,继续去忙下一道工序的准备工作。最浓最纯父母心!任何时候,父母们总是把世间最好吃的食品留给他们的儿女们。
在我们细品慢尝豆腐皮时,母亲已将点醋前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完。点醋在安山叫做杀醋,也叫杀醋水,就是往豆浆里面加入适量醋水,再轻轻搅匀,工序十分简单,但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马虎大意,好似国际足球大赛,到了最关键的“临门一脚”了。加入的醋水份量,与醋水的新老有关,直接关系着豆浆的凝固和豆腐的老嫩。在这个环节,要特别注意配伍禁忌,防止酸碱中和,坏了豆腐。
我尚小的时候,记得有一年,从堡口嫁到石桥头的耀大娘,既会磨醋水豆腐,又会做石膏豆腐,在老屋院子西厢自家门口磨豆腐时,就被住在同院东厢的冰七爷,挑着一担装得满满的尿桶去肥菜,路经东院西厢而搞砸了事,豆腐被不干净的东西“於坏”了,“於坏”是安山一带的方言俚语,大多带点迷信色彩,但对打豆腐来说,确实有其科学道理。最终让耀大娘白费一番功夫,没有像往常一样凝成豆腐脑,“竹篮打水一场空”,十分可惜。以致后来许多年,冰七娘有事没事常拿这件事奚落、责骂七爷不懂事,从此让原本满腹诗书、出口成章的七爷在家里没了地位,出门在外也抬不起头,后半辈子只会默不作声地低头干活。
豆浆在醋水的催化反应下,一会儿就凝结成团,像飘荡在蓝天上的朵朵白云,又似成团成簇的洁白棉絮,悠然地悬浮在新生成的醋水之中。当我还在遐想之中,母亲早已摆好大木盆,架好豆腐盒,铺好厚纱布,压制工作准备就绪。做完这一切,母亲才稍稍有时间伸一下腰杆,不紧不慢地再给我们每人舀上一碗懒豆腐,每每此时,母亲还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们说,懒豆腐小孩子不能多吃,不然长大了做事不勤快,会变成“懒”人,那时我们深信不疑,每人只吃一小碗,尝尝鲜,不敢多吃,尽管味道妙不可言。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吃懒豆腐跟性格懒惰毫无瓜葛,扯不上半毛钱关系,而且常吃懒豆腐对清火降燥具有独到的功效。
待前面的工序顺利完成,压制便是水到渠成的收尾事。把成团成块的豆腐脑小心往豆腐盒里舀入轻放即可,盒子灌满后用手将紧贴盒子四周的厚纱布轻轻提一下,让水渗透快一点,然后再舀再提,重复几次,灌完后将余留的厚纱布覆在豆腐脑的上部,盖上木盖,再视情压上三、五斤的重物后就可歇工了。
往往这时候,母亲在忙碌劳作,我在睹物思情,一边凝视呈深褐色光滑无比的豆腐盒,还有那方方正正的图案,高高低低的凸模,深深浅浅的阴槽,一边感叹先人们的绝世聪慧,还有巧匠们的精湛手艺。
磨制豆腐这门传统手艺,在安山一带,似乎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传女不传男,传单不传双。以前在我们家里,磨豆腐这份家务事铁定就是我母亲的份内事,身为男孩的我只有烧火的份。
时间在指缝中流淌,不知不觉间,我们在长大,母亲在变老,她的手也不再灵巧如初,便决定把这门手艺传承给二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经过数十年的潜心摸索和年复一年的实践,二姐制作醋水豆腐的手艺也登峰造极,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其他家庭跟我家一样,即使在安山合塘园的“豆腐一条街”上,也是南阳、秋芳等几个中老妇女在掌舵,男人们充其量只是打打下手、干些力气活罢了,技术活还是得靠“半边天”的妇女们。
自从安山豆腐声名远扬后,附近的乡镇都在借鉴学习,尤其是与安山乡毗邻接壤的武冈市稠树塘镇,模仿安山醋水豆腐制作方法,还对外打出了“豆腐小镇”醒目招牌,但第一脚就踢到了铁板上,慢慢地就“水土不服”、偃旗息鼓了,后来他们才恍然大悟:“安山豆腐”之所以成为金字招牌,它承载着千年的历史文化,是带不走、学不来的!
我每次从老家返回工作地,总要捎带些家乡豆腐,或家常小炒解馋,或赠送朋友品尝。在天涯海角、异地他乡的新宁人,见到它,心里温暖,吃上它,舌头舒服。
这么些年来,我离开家乡,走南闯北,每到一处,都要品尝当地美食,但无论哪一道排得上号的名菜,与地地道道的安山豆腐相比,即使是金齑玉脍,其味也略逊一筹!而今,安山豆腐让我爱得欲罢不能,就如婴儿的奶瓶,离不开,放不下,忘不了!
安山豆腐啊,思念你的,不仅仅只有慕名崀山而来、口留豆腐余香的八方游客,还有背井离乡闯荡、思念家乡心切的天涯游子!
#城市文旅我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