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
《大明生死线》、《地图里的人类史》、《谁在世界中心》、《地缘看三国》等书的作者温骏轩。今天的主题是：怛罗斯之战——大唐与阿拉伯帝国碰撞。
战役：唐·高仙芝之“怛罗斯之战”
必争之地：碎叶城
地缘背景：碎叶城位于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城西南约8公里处，是中原王朝控制力延伸至中亚草原的标志。也是中国疆土在历史上所能扩张到的西部极点。
地理上的中亚，也就是大中亚地区主要包含两部分：中国的新疆地区，以及从前苏联分离出来的五个国家（中亚五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
整个大中亚地区大略以北纬42度温度线为分割线，分为北部的草原区，以及南部的绿洲农业区。其中草原区则包含绝大部分的哈萨克斯坦，以及中国的北疆地区。中国的南疆地区，以及中亚的其它部分则位于绿洲农业区内。
在北部草原区，最肥美的草原地区是位于天山北麓的“伊犁河谷”（当下东部归属中国、西部归属哈萨克斯坦）；南部最大的农业区则是锡尔河、阿姆河共同滋养的“河中地区”。
中原王朝可以通过河西走廊，向南疆地区延伸统治力，但南疆与河中地区之间则有葱岭相隔（包含帕米尔山脉及天山西段）。因此无论是两汉的西域都护府、西域长史府，还是唐初的安西四镇，都设于中国的南疆地区。对游牧于天山之北的游牧者则采取的是结盟策略，尤其是盘据伊犁河谷的游牧势力（如西汉的乌孙），以共同应对来自蒙古草原的游牧帝国。
鉴于农业绿洲天然可以成为丝路沿线的补给站，以及贸易目的地，因此汉朝开辟的丝绸之路南道与北道，都是由南疆塔里木盆地南北边缘的绿洲串连起来，向西延伸至新疆的喀什地区交汇，然后跨越天山西段连接隶属河中的费尔干纳盆地。当年汉武帝为了震慑丝路诸国，曾以李广利为将，两征控制费尔干纳的大宛国。
魏晋南北朝末期突厥汗国崛起，后于公元前583年分裂为控制蒙古草原的“东突厥汗国”，以及控制中亚草原的“西突厥汗国”。为了控制丝绸之路，西突厥汗国打通了经由南疆阿克苏市，翻越天山中段切入中亚草原南部，再进入河中地区的商道——热海道。
与汉代开拓的丝绸之路相比，“热海道”的特点在于翻越天山分水岭之后，要途经著名的“伊塞克湖”。这个比青海湖还要大的高山大湖，由于湖水清澈、终年不冻，在唐朝被称之“热海”和“大清池”。每到洪水季，溢出的湖水会通过古名“碎叶水”的楚河向西排向中亚沙漠。
楚河的西面还有一条与之同纬度，古名“都赖水”的河流“塔拉斯河”，塔拉斯河的背后是一条名为“卡拉套山”的天山支脉，翻越之后便进入了富庶的河中地区。由于楚河及塔拉斯河流出天山的山口处，都有山地帮助抵抗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加之纬度贴近北纬42度温度线。使得两处山口皆具备开展小规模农耕经济的条件，并因为热海道的打通而兴建城邑。其中位于楚河山口的城邑便是“碎叶城”，塔拉斯山口的城邑则是“怛罗斯城”。
除了热海道以外，隋唐之际还有一条由吐鲁番出发，完全沿天山北麓西行的丝绸之路“新北道”。在穿透伊犁河谷之后，与热海道在碎叶城相交。
事实上“热海道”早在汉朝时就已经被利用。公元前36年，汉将陈汤集结“汉兵胡兵合四万余人”，并分两路合击逃至中亚的北匈奴“致支单于”。其中南路军先翻越葱岭，经由位于河中地区南部的大月支北上，围堵致支单于南逃的线路。陈汤自己则和西域都护甘延寿，自领北路军经热海道，直取致支单于驻扎的“致支城”，并一战斩杀了致支单于。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掷地有声的豪言，便出现在陈汤战后向汉元帝上疏中，而致支城就是后来的怛罗斯城。只不过在汉朝，热海道是西域都护府用来沟通乌孙国的信道，并没有承担丝绸之路的功能。
玄奘是唐朝翻越热海道的先行者。公元628年（唐太宗贞观二年），去往印度拜佛求经的玄奘法师，原本计划由“新北道”西行，不过在受邀去往龟兹国讲经后，改经热海道抵达碎叶城，并受到了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的热情接待。在其所著的《大唐西域记》中，“城周六七里”的碎叶城“土宜糜麦蒲萄”（可以种植小米、麦子、葡萄）。由于有一定自给能力，成为了“诸国商胡杂居”之地。东距碎叶城约300多公里的怛罗斯城，土地气温与碎叶城相当，“城周七八里”的怛罗斯城，同样是一片“诸国商胡杂居”之地。
除了两座大城之外，碎叶城与怛罗斯城之间还有数十个沿山麓分布，被玄奘称为“孤城”的小型定居点，依靠为往来商旅提供补给而存在。为了控制这数十个定居点，西突厥在两城之间，定位了一片遍布泉眼的草场设立汗帐，并将之命名为“千泉”（千泉地方两百余唐里，东距碎叶城四百唐里，西距怛罗斯城一百四、五十唐里）。
为了维护商路的畅通，突厥人甚至会有意识的进行民族迁徙。比如玄奘在途经怛罗斯南十余里的“小孤城”时，就发现这里的三百余户居民，都是被突厥劫掠迁徙至此的汉人。虽然服装上已经突厥化，但语言文化仍然没有改变（南行十余里有小孤城，三百余户本中国人也。昔为突厥所掠，后遂鸠集同国，共保此城。于中宅居衣服去就遂同突厥，言辞仪范犹存本国）。
战役背景
公元580年，隋朝攻灭南陈统一天下。不过由于隋朝存续时间太短，加之隋炀帝杨广将东北地区的高句丽，作为优先打击对象，使得隋朝并没有针对东、西突厥发起过远征。西突厥射匮可汗乘隋末天下大乱之机，将汗帐设于天山南麓、龟兹国北部的“三弥山”（今新疆库车县北），将南疆及河中这两片绿洲农业区，都置于西突厥的统治之下。
公元618隋朝灭亡，同年西突厥射匮可汗去世，其弟统叶护可汗即位。鉴于唐朝随后重新统一了天下，统叶护可汗之后将汗帐西迁至“千泉”。
对于新生的唐帝国来说，长城之北的东突厥才是最大的威胁，为此采取远交近攻的战略，通过联姻等方式暂时稳住西突厥。公元630年，大将李靖攻灭东突厥，十年后（公元640年）侯君集领军攻灭位于吐鲁番的高昌国，始设“安西都护府”。
值得一提的是，玄奘是在公元645年回到长安，并于次年在译经之前，先行口述整理而成《大唐西域记》。之所以要优先做这件事，是因为已经开始经略西域的大唐，急需了解西域当下地缘政治情况。从这个角度来说，玄奘对唐朝所作出的贡献，不亚于张骞之于汉朝。
有了玄奘带回来的情报，热海道与西突厥便不再神秘。公元657年，苏定方领军翻越天山，最终在碎叶水俘获了阿史那贺鲁可汗的全部人马，灭亡了西突厥。次年安西都护府移镇龟兹，以控守“热海道”的南口。同时在南疆的焉耆、于阗、疏勒设立军镇，合称“安西四镇”。鉴于西突厥之前已经控制了河中地区，河中各国亦随之臣服于唐王朝。
尽管攻灭了西突厥，但由于安西四镇均设于南疆。西突厥王族阿史那都支（自立为“十姓可汗”）、阿史那遮匐（降唐后赐名李遮匐，自立为右厢可汗），很快便以碎叶城为中心叛唐，并且不时联合吐蕃不断侵扰南疆地区。这种情况并非独例，公元682年，东突厥王族同样在蒙古高原重建了东突厥汗国，史称“后突厥汗国”。
只能说在不能驻军屯田的情况下，草原部落即便臣服也无法保持长久的忠诚。只能用以夷制夷、分化瓦解的办法，维持动态平衡。反观草原各部，无论是突厥王族所辖的本部，还是那些突厥别部，又都心存继承东、西突厥汗国遗产，重新统一蒙古和中亚草原的心。
正当唐朝开始着手经略西域时，被中国人称之为“白衣大食”的阿拉伯伍麦叶王朝，也已于公元651年灭亡了伊朗的萨珊波斯王朝。退守阿富汗和伊朗交接地带的波斯王子卑路斯派出使者，请求唐朝出兵帮助复国，而唐朝则只是给他虚封了个“波斯都督府”，并没有提供实际支持。二十年后，复国无望的卑路斯亲身前往长安，再次请求当时的唐高宗李治出兵帮助复国。
公元679年，在两位突厥首领时叛时附的情况下，唐高宗李治授侍朗裴行俭为“安抚大食使”，以护送卑路斯回国继位为名，突袭俘虏了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唐朝旋即将安西四镇中的焉耆镇移镇碎叶城，以免西突厥余部再次反叛。值得一提的是，原本已流落西域的李白之父李客，遂随之迁居碎叶城经商，并于公元701年诞下了李白（公元400年，李广第十六世孙李暠hào，在敦煌、酒泉建立西凉国。李唐皇室和李白均为李暠后裔）。
然而尽管碎叶城位于热海道与新北道相交的枢纽位置，又可农耕自给，但始终是孤悬于中亚草原。此后盘据伊犁河谷西突厥别部“突骑施”亦逐渐强大，并建立汗国试图继承西突厥的遗产。以伊朗高原为跳板的白衣大食也向北扩张，逐步控制了河中地区。
这种情况下，唐玄宗李隆基索性于公元719年，将镇守碎叶城的唐军撤回焉耆。碎叶城遂成为了突骑施苏禄可汗的都城。此后苏禄可汗为了争夺河中地区，至少在河中与阿拉伯帝国进行了三场战争，并占据了优势。不过在攻掠河中的同时，突骑施仍然不时的侵扰唐朝的安西四镇。这使得唐玄宗不得不下决心，再次拿回碎叶城的控制权。
公元738年，突骑施首领莫贺达干弑杀苏禄自立为汗，突骑施分裂为黄姓、黑姓两大派系争斗不止。唐朝遂派疏勒镇将夫蒙灵察支持他拿下了怛罗斯城和碎叶城。然而到了742年，唐玄宗册封归降的突厥王族阿史那昕为西突厥十姓可汗，前往碎叶城接管突骑施各部，结果被盛怒的莫贺达干袭杀。
公元744年，已经升任河西节度使的夫蒙灵察，领军攻陷碎叶城、斩杀莫贺达干，此后唐朝再次接管碎叶城。原为降唐高句丽贵族，少年便随父从军安西的高仙芝，也因跟随夫蒙灵察征战，成长为西域最耀眼的将星。
公元747年，高仙芝率军远征位于克什米尔地区的小勃律国，不仅活捉了小勃律国王，还歼灭了数万前来增援的吐藩人。公元750年，因小勃律西侧的朅师国依附吐蕃，而再度发起远征并获得成功。吐蕃入侵安西四镇，必须经由克什米尔地区。两场胜利不仅斩断了吐蕃入侵安西四镇的跳板。更让高仙芝萌生出乘胜追击，将整个中亚地区尽数纳为唐土的想法。
为此高仙芝先是进军河中地区，以“无番臣礼”为由袭击了原本已经表示愿意臣服的石国（位于今乌兹别克首都塔什库尔干），俘获了石国国王及其丁壮，并且屠杀了石国的老弱。获胜之后，旋即又以叛唐为由攻击突骑施，俘虏前一年刚被唐玄宗册封的新可汗移拔。
石国位于锡尔河绿洲，是河中诸国中位置最北的国家，其疆土北境与怛罗斯城隔山相望。对石国的征服，也是唐朝第一次对河中地区用兵。高仙芝之所以能在这个时间点心生野心，得益于伍麦叶王朝已经进入衰弱期。公元746年，阿拔斯家族公开反叛伍麦叶王朝，更是让阿拉伯人无暇关注中亚所发生的一切。
不过对于高仙芝来说不太走运的是，正当他在天山南北大杀四方的时候，阿拔斯家族也于公元750年，在西亚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建立了阿拉伯帝国的第二个世袭王朝——阿拔斯王朝。由于服色尚黑，中国人遂将之称之为“黑衣大食”。
于是当侥幸逃生的石国王子，前往新生的阿拔斯王朝请求救援时。由白衣换成黑衣的阿拉伯人，当即决定调集主力北上。怛罗斯之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战役过程及结果
阿拔斯王朝能够改朝换代成功，来自波斯人的支持功不可没，尤其是伊朗北部与中亚相接的呼罗珊地区，更是阿拔斯王朝的基本盘。历史上无论是公元前550年建立的初代波斯帝国，还是后来征服波斯的亚历山大大帝，包括后来的萨珊波斯，都曾以呼罗珊地区为跳板，向北征服过整个河中地区。
基于这一地缘渊源，当新生的黑衣大食决定以帮助石国王子复国为名，重夺河中地区的统治权时，不仅波斯人参与的积极性很高，就连河中地区的其他国家，也因为愤怒高仙芝的做法，而站在了阿拉伯人一边（诸胡皆怒，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
听到消息后，高仙芝也集结了2-3万人规模的军队，以阻击北上的阿拉伯联军。唐军中除了安西军以外，还有两支分别来自中亚草原和河中地区的代表。其中河中地区的代表，是位于费尔干纳盆地的拔汗那国，也就是汉代的大宛国；中亚草原的代表，则是刚刚从蒙古草原南下中亚的葛罗禄部。
之前唐军帮助莫贺达干夺取碎叶城时，拔汗那国就曾出兵相助，其国王阿悉烂达汗因功被册封为“宁国奉化王”，并以下嫁宗室女“和义公主”和亲。翻越天山连接费尔干纳的线路，向来是丝绸之路的主线。如果突厥别部们控制了碎叶城，商旅都走热海道的话，那拔汗那国的利益将大受损失。
至于原为突厥别部的葛逻禄部，原本游牧于蒙古高原。公元742年，在与同为突厥别部的回鹘部、拔悉密部一起，攻杀后突厥汗国骨笃禄可汗后。回鹘人却成为最后的获益者，不仅吞并了拔悉密部，更用了两年时间消灭东突厥最后的残余，统一蒙古草原建立新的“回鹘汗国”。由于不甘心成为回鹘汗国的一部分，葛逻禄部遂南迁中亚草原，希望借突骑施已经被唐军打残之机，成为西突厥遗产的继承人。
安西唐军驻扎于南疆地区，拔汗那国在河中地区，葛逻禄部则由中亚草原南下，那么来自三个方向的军队集结地点在哪呢？答案是七年前被唐军收回的碎叶城。公元751年7月，在收到阿拉伯联军北上的消息后，高仙芝率部西行700余里进抵怛罗斯城，与阿拉伯联军遭遇（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深入七百余里）。
基于各自的地缘背景，以及与安西唐军的渊源，两支仆从部队中，葛逻禄部的优势在于战斗力强，但忠诚度极低；拔汗那国则正好相反，忠诚度高，但由于是绿洲农业国，军队的战斗力较低。
最终的结果也验证了这点。战役开始后，双方在怛罗斯城外相持了五天五夜。见高仙芝无法取胜，葛逻禄部顺势倒戈从后方夹击唐军，导致唐军大败。对于这支刚刚南下的突厥别部来说，无所谓对于唐朝的忠诚。反正不管黑衣大食的主力是阿拉伯人、波斯人，还是河中地区的绿洲国家，都不会对怛罗斯及其以北的草原地带感兴趣。相比之下，唐朝已经证明了自己对于这片草原的野心。即便今天帮助高仙芝取胜，日后也必然会成为第二个突骑施。
看到葛逻禄部临阵倒戈，战斗力最弱的拔汗那人率先逃离战场。以至于当高仙芝在部将李嗣业的劝说下，向背后的山地撤退时，发现拔汗那逃兵已经堵塞了道路。迫使擅长使用陌刀，每战必为先锋的李嗣业。不得不痛下杀手，用大棒开路，才为败退的数千唐军打开了一条逃生通道。
尽管怛罗斯之战导致唐军不得不再次放弃了碎叶城，但并没有影响安西四镇在南疆地区的统治，高仙芝侍从出身的名将封常清，甚至还在两年后再次远征克什米尔，攻破同样依附于吐蕃的大勃律国。
怛罗斯之战后，黑衣大食也连续六年向唐朝派出使者，表达了无意觊觎安西四镇的想法。这种做法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一直以来，伊朗高原的统治者，都是丝绸之路的获益者。基于同样的理由，拔汗那人亦同样继续保持与唐朝的朝贡关系。至于葛逻禄部则在中亚草原站稳了脚跟，并于公元766年击败突骑施，成为了碎叶城和怛罗斯城的主人。
无论是碎叶城的得失，还是草原部落的时叛时附，在当时都是常态。一如背刺高仙芝后，葛逻禄部也依然定期向唐朝派出使者朝贡一样。假以时日，安西唐军还是有可能重返碎叶城的。只可惜怛罗斯之战结束后仅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便爆发了。
作者温骏轩，生于20世纪70年代，法律专业出身。2009年开始，以地缘视角，辅以原创地图，在网络更新“地缘看世界”系列文章，创作文字近千万。已出版《谁在世界中心》《地缘看世界——欧亚腹地的政治博弈》等著作。其研究成果中的“新世界岛论”“北纬42度温度线”等创新理论，在地缘政治、军事、历史等相关领域引发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