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萧平:吴县洞庭山明墓出土的文徵明书画
古籍
2025-06-21 14:22:19

1973年3月,南京博物院在吴县洞庭山清理了明代许裕甫墓。墓中出土的最有价值的文物是文徵明书画折扇。扇骨为乌木,十二股,长31厘米,扇面为泥金,高20.3厘米、宽55厘米,虽在尸水中浸泡几百年,仍然不失光泽。

文徵明所画扇面

文徵明是明代中期有名的书画家,在他数量众多的传世作品中;书画扇面占了相当一部分,并有不少精品。这柄出土的折扇,一面画的是雨景山水。近处的水坡烟树,用墨笔混点结合晕染的技法,树丛中用淡墨勾出小屋两三间,远处则有山峰在云雨中起伏。画没有落款,右下角钤“文徵明印”白文和“徵仲父”朱文两方图章。

文徵明的山水画是从沈周那学的,但并不拘泥于老师。明陈继儒《妮古录》中说:“文待诏自元四大家以至子昂、伯驹、董源、巨然及马夏间三出入”。因此,他的作品的面目比较丰富。习见的一种,是学元代赵孟頫、黄子久、吴镇、王蒙,上追宋初的董源、巨然,结构精严,细密秀劲,这是他的基本面目,也是明代中期以后“吴门派”画家所因袭的风格。另有一种风格比较豪放,用粗笔挥洒的,是他的变体,比较少见,即清末收藏家所重视的“粗文”。

这幅雨景扇面比“粗文”更为少见,采用了二米画法。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喜欢用水墨淋漓的笔法来画雨景山水,号称“米氏云山”或“米家山”,助长了水墨“文人画”的发展。这种画法,固然包含着对烟雨迷漾的自然景色的艺术概括,但同时也反映了封建士大夫阶级脱离现实、心灵空虚的精神状态。元代高克恭、方从义都被称为米派画家,而到明清,米家画法已渗透在所谓“南宗”的山水画中,不断有人采用、模仿。陈陈相因的结果,更使“米氏云山”只剩下“万点恶墨”的躯壳。鲁迅曾说,“米点山水则毫无用处”(见《鲁迅全集》第六卷,19页),就是对这种因袭恶风的批判。

在文徵明传世作品中,仿米山水是罕见的。除这个扇面外,现在所见到的,只有清宫旧藏的《云山图》立轴和苏州吴氏梅景书屋旧藏的画上有沈周、唐寅题诗的立轴(印本见1937年出版的《吴中文献展览会特刊》),笔墨都和这个扇面相似。见于记载的还有《南宫水墨卷》和《仿米元章云水图卷》等(见郑昶《中国画学全史》),但均不知下落。文徵明从来不列于米派画家,但是,由于他和二米有着共同的封建士大夫的思想感情,也由于他要广泛地师法古人,他是免不了要模仿几幅的。就这个扇面所表现的技法而论,文氏仿米,是有成就的。金笺光滑不吸水;在上面用淋漓的笔墨,表现出烟云变幻、雾雨空蒙的景象,是不容易的。但他却能以熟练、轻快的用笔,浓淡、虚实的用墨,达到了较好的效果。这虽是文氏的仿米作,但免不了融合一些文氏自己的画法:树叶混点中夹着的介字点,用淡墨勾勒的房屋等,都具有文画的个性。

文氏的仿米作品,产生在他绘画生活的哪一个时期呢?《云山图》款署“文壁”,款年“戊辰三月十日”系正德三年(1508年),是年文徵明三十九岁。吴氏旧藏的一幅,款亦署“文壁”,画上沈周题诗云:“虎儿文仲子,只作后身看;小笔将云卷,溪,山点翠寒。”按沈周卒于正德四年,这画的下限不能超过这一年。沈周用米友仁的小名“虎儿”来比文氏,很明显是对晚辈年轻人的称呼。这两幅画都是文氏早年所作无疑。雨景山水扇,虽然没有署款和年款,但另一面写的诗,署款“徵明”,两面所钤的两个方印“文徵明印”“徵仲父”,大小相同,章法、刀法一样,印泥色泽也一样,说明书画是同时作的。文氏改以字行,更字徵仲,是在嘉靖二年(1532年),当时他年五十四岁。再从写的那首诗有“老去自于闲有得”“此身真不愧羲皇”等句子来看,应该说,这是嘉靖五年(1526年)他五十七岁辞官回苏州以后的作品,但也不应推迟到六十岁以后,因为那时他已逐渐摆脱了单一模仿的作风,形成了自己的面貌。这柄仿米山水扇的出土,为研究文氏绘画技法的师承和演变,提供了可信的实物资料。

文徵明所书扇面

折扇的另一面,写的是首《夏日睡起》七言律诗。诗句是:“绿阴如水夏堂凉,翠簟含风午梦长。老去自于闲有得,困来每与客相忘。晴窗试笔端溪滑,石鼎烹云顾渚香。一鸟不鸣心境寂,此身真不愧羲皇。”款署“徵明,”钤“文徵明印”(白文)、“徵仲父”(朱文)二正方印,与画的一面相同。近人所编《画史汇稿》于文徵明“集外诗”中载有此诗,其中“晴窗”作“松窗”。扇面字体是行草。《明史》说他“学书于李应桢”,按明代中期书家,大都钻研“帖学”(即《淳化阁帖》以来的各种丛帖),李应桢便是其中一人。文徵明虽最初从李学,但后来能够博取众长,加以变化,自成面目,对当时和以后的吴门书画家影响很大。这个扇面上的行草,是文氏各种书体中个人风格最明显的一种。一方面转换分明,法度严谨,可以看出他来源于“帖学”和李应桢;另一方面结合了黄山谷体而又能遗貌取神。特别是扇面的特殊形式,地位的安排,比较困难,他却能毫不拘束,挥洒自如,行气如卷轴书一样自然。

作为一件艺术品,这柄扇子诗、书、画有统一的风格,但思想感情上,它充分地反映了地主阶级夏日的闲适生活,不禁使我们想起古代的一首民歌:“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可见,即使在这样一件小小的扇子上,也深深地打着地主士大夫阶级的烙印。

墓中还出土了申时行手书折扇,为竹骨十三股方端混金面,骨长28厘米,面高15.2厘米,宽43.5厘米。一面行书五律《兴福寺》《石公山》诗两首。字迹已略有剥落。诗句是:“维梢从野渡,蹑屐到香台。水避山形隔,云将雨势来。石床蒙薜荔,花径长莓苔。钟鼓还能报,湖山霁色开。”(《兴福寺》)“颇讶狂澜柱,犹余斧凿痕。联云开石壁,临水镇山根。风谷声相答,烟波势欲吞。班荆还共赏,明月口金樽。”(《石公山》)末尾题“俚言录似冲愚兄览正”,可见是为墓主许志问所书。落款“时行”,钤“瑶泉”方印(白文)。另一面无画。

申时行,《明史》有传,长洲(今苏州)人。嘉靖状元,万历前期宰相,是当时声势炬赫的大官僚。著有《赐闲堂集》四十卷,但这两诗都未收入。诗里描写的是墓主人家乡洞庭山的名胜景色,意境平庸,表现了没落阶级的生活空虚。

马宗霍《书林藻鉴》引用明人叶向高的话说,申时行“善真行草书,有《赐闲堂帖》行世”。我们从扇面上的行书看,他确有楷书的功底,写得流畅有力。但他毕竟还不算有成就的书法家,书体还没能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面目。

根据《明史·神宗本纪》,申时行在万历十九年(1591年)九月辞官,按照当时交通情况,回到苏州总要在后一年。他替许志问书画扇子,上限是不能超过万历二十年(1592年)的,下限不能过许氏的死年,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

关于墓主人的历史和他与申时行的关系,申氏所撰墓志可以充分地说明。墓志中说:许氏“素封里中”,本人是所谓“贤豪长者”。少时“善病不能攻占畢”①, “比九试不售”,遂“日啸傲湖山间,或裹粮出游,登日观峰,观潮海门……”“客游洞庭者,辄主君,留连至旬月无倦色”。这些话,实际说了许家世代是有钱的地主,本人虽因小时多病,不能看书,连个举人都没混到手,但是喜欢附庸风雅,游山玩水,交结名流。

文徵明书画扇面

墓主与申时行相识,是在申氏退休返苏以后。申在墓志中说他自己“既谢政旧,始成东山之游,询其土风而求其贤豪长者,乃得解后(邂逅)许君裕甫,绾带而定交焉”。申氏“状元宰相”,与一个监生、土地主交往,想来也是从他们各自的需要出发的。申氏退休归里,强龙也要结识地头蛇,才便于游山玩水,优哉游哉;许氏则久已仰慕申氏声势,一旦“大驾光临”,当然认为从此有了靠山,更好在当地作威作福。许生前得申氏书扇,很够他夸耀乡里,所以死后还要把宝贝带进棺材。许子明辅找申氏替父“谀墓”,而申氏虽替许撰墓志,却不刊于《赐闲堂集》,连两首诗也不刊,这说明他对于毫无“功名”的许氏表面敷衍,心中鄙视。封建社会里,一般地主及其官僚士大夫之间一种微妙的肮脏势利关系,这里可见一斑。

至于出土的文徵明书画扇,是没有墓主人上款的。文氏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九十岁卒时,许志问才十四岁,他们之间年龄悬殊,不会有什么交往,文氏为许书画折扇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这柄扇子,总不外乎许氏本人(包括家属)购买或别人转赠。许氏葬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文徵明已死五十四年,正是“吴门画派”的盛旺时期。文氏的声望很高,当时地主人家“以有无文画,为雅俗之分”。所以,许氏生前会把文扇看成至宝,和申扇配对,死后一起殉葬,这正反映了这个追逐“功名”,但“九试不售”的地主谬托风雅的虚伪面目。

以折扇殉葬的风尚开始于何时,不见于记载。根据江苏到目前为止出土的折扇,最早见于明代墓葬,一直流传到晚清以后,看来形成风气,与明代折扇工艺的兴盛是分不开的。折扇原名折叠扇,古称聚头(或聚骨)扇,是在宋代开始从朝鲜(一说日本)传到中国来的,直到明代永乐以后才广为流行。明代中期,中国的折扇工艺具备了自己的民族风貌,有了刻竹骨、制扇面的专家,而且与中国特有的书法、绘画紧密结合,成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明代书扇艺术,特别是行草书,固为前所未有,而折扇画艺术的成就,更可以与宋代纨扇画艺术并列。明代的折扇书面,传世较多,但出土于墓葬的还极少见。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各级党政领导对文物考古工作的重视,继山东明朱檀墓出土宋人葵花纨扇等之后,洞庭明许志问墓又出土了这批明人折扇。这对于我国书画史和工艺美术史的研究,是一个可贵的收获。

注释:①“占”古代与“觇”字通用,“畢”字应作“毕”,申时行写错了。《礼记·乐记》“今之教者,呻其占毕。”注:“占,视也;毕,简也。”意思就是看书。

免责声明:本文由顶端号作者上传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顶端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如文章内容涉及侵权或其他问题,请30日内与本平台联系,反映情况属实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
热评
暂无评论,去APP抢占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