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多少隐秘的伤痕,如藤蔓般缠绕在人们的心头,一圈又一圈,勒得人喘不过气。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处需要被宽恕的角落,而尘世之中,又有多少伤痕,正焦急地等待着宽容的甘霖去滋润呢?
那年,我游历至河南的一座古老寺庙。在寺庙的庭院里,我偶然间看到了两面古镜,一面刻着“自照”,一面刻着“他照”,它们相对而立,仿佛在默默诉说着修心的真谛。寺中的老僧告诉我,这两面镜子,是修心的法宝。“自照”之镜,是让我们向自己的内心探寻,寻求自我谅解;“他照”之镜,则是让我们向他人敞开心扉,以宽容之心待人。我静静地站在镜前,凝视着镜中映出的容颜,那熟悉的面庞上,竟布满了自己从未留意过的疲惫与尘垢。而在“他照”镜中,又浮现出那些曾让我心怀怨恨的他人的眉眼。两镜之间,一泓如诗如画的枯山水蜿蜒而过,恰似心中淤积的千愁万绪,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消散。
我的邻居李伯,曾因醉酒误事,致使独子意外早逝。从那以后,他就像被无形的锁链紧紧捆住,日日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艰难前行。每到黄昏时分,我常常看见他独自坐在楼下的石凳上,对着儿子的照片喃喃自语,仿佛在偿还那永远也还不清的债。有时夜深人静,我甚至能看到他悄悄把儿子生前的工作证别在自己的保安制服内袋里,仿佛那冰冷的塑料片,能温暖他被悔恨冻透的心。
后来,李伯收养了一只流浪狗。那狗儿初来时,遍体鳞伤,跛着一只脚,眼神怯生生的,满是恐惧与无助。李伯日日精心照料它,狗儿的伤处渐渐痊愈,跛脚也日益灵便,最终竟能奔跑如飞。李伯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有一天,狗儿康复后,李伯忽然对我说:“这小狗受伤的时候,我心疼它;我悉心照料它,它就一天天好起来了。可我对自己身上的伤,为何却如此狠心,总不让它愈合呢?”李伯眼中含泪,但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释然。看着狗儿欢快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李伯眼中那沉埋多年的厚厚冰层,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他分明是借着狗儿的痊愈,第一次轻轻抚摸了自己那鲜血淋漓的旧伤。
心理学上常说,自我原谅并非是对错误的姑息,而是卸下灵魂沉重的枷锁,让心灵重归自由,重新焕发生机。而宽宥他人,则如同悄悄解开紧缚自己心灵的绳索。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曾言:“怒气如滚石,最初猛烈,终必自伤。”怨恨恰似揣在怀里的炭火,本想灼伤他人,却先烧痛了自己。李伯既宽宥了那只流浪狗,也宽宥了自己,于是,那经年累月背负的沉重包袱,才如春日的冰层般渐渐消融。
城中街角有一位老裁缝,他曾为独子精心备下一匹上好的红绸,在上面绣满了娇艳的牡丹,满心欢喜地准备用于儿子的婚庆。不料,儿子远赴他乡,从此杳无音讯。老人守着那匹红绸,日日黯然神伤,仿佛那匹红绸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后来,巷内有个年轻邻居生了孩子,老人竟默默地将红绸裁开,制成一件婴儿小被送了过去。那一天,我恰巧路过,只见柔软的红缎上,金线绣成的牡丹在阳光下绽放得格外绚烂,年轻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满脸感激。老人默默地站在自家门口,看着人家怀中的小儿,皱纹舒展,眼神温润如初春的溪水——原来,给予别人的那一寸布,竟也恰好缝补了自己心头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老人的红绸,由婚被化作了婴被,这份宽厚,何尝不是一种无私的给予?仿佛那匹红绸重新有了温度,暖了他人,也暖了自己内心被岁月冻僵的角落。当我们在他人艰难时递过一把伞,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内心遮挡了一片冷雨?这人间的温情,如丝如缕,彼此交织,竟成了一张坚韧的网,护住了所有在尘世中跌跌撞撞的灵魂。
后来,我偶然又来到那座河南的寺庙。恰逢天降细雨,枯山水间的砂石被雨水浸润,“自照”镜中水痕蜿蜒,倒映着天空中灰白的云影;再移目“他照”镜,其中竟也盛满了来自同一片天空的雨水——两镜之中,映照的分明是同一片天光云影,同一场淋漓的恩泽。
步出寺门,只见那寺庙的老僧正清扫落叶。他仔细扫净自己院落之后,便又缓缓移步,将邻院门前的枯叶也一并扫去了。沙沙的扫地声由近及远,在相邻的院落间和谐地交织着。我驻足良久,豁然明白:当扫帚声同时在两个院落响起,世间本无“你的落叶”或“我的落叶”之别,就如同宽恕自己与宽容他人,本就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
宽恕自己,就是松开了那根勒入血肉的绳索,让呼吸重新畅通,让心灵恢复自由;宽容他人,则是放下了那柄本想伤人的利刃,转而在彼此的伤痕处种下一株新绿。自照之镜与他照之镜,本同属一片天光之下;那映照出的云影,那盛满的雨水,终将汇入同一片慈悲之海。
自我宽宥,是解开内心枷锁的钥匙,让我们能挣脱束缚,重新拥抱生活的美好;宽容他人,则如播撒春风,让社会的园圃遍开和谐之花。在这两面明镜的映照之下,生命才能在宽恕的日光中舒展枝叶,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灿烂——那灿烂,不为照亮幽谷,却可温暖每道在幽谷里艰难穿行的身影,让这世间充满爱与希望。
#创作挑战赛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