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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木魂
当代作家
2025-06-01 20:07:32
 #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木魂
 作者:常涛


    老鲁的斧子劈进柏木时,梁上的燕子扑棱着翅膀惊飞了。那年我十三岁,跟着老鲁学木匠活。
     “这是宣统三年备下的料。”老鲁粗糙的手掌抚过柏木断面的年轮,树芯泛着淡金色,像凝固的阳光。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郑重。当年他爹临终前,手指着房梁气喘吁吁地交代,这截木头得留着修祠堂的飞檐。五八年大炼钢铁,红卫兵砸开木匠坊的门要劈木烧火,老鲁连夜把木料藏进祖坟里,用黄表纸包了又包,像藏着一个家族的魂。
     我学弹墨线时总打歪,墨线在木料上歪歪扭扭像条蚯蚓。老鲁见状,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伸手攥住我的手背,掌心的老茧硌得我生疼:“《营造法式》里说‘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手抖了,房子就歪了。”他的声音像陈年的老木头,带着岁月的沉稳。他教我认鲁班尺,尺身上密密麻麻的星点,说是对应着二十八宿,每一寸都藏着古人的星辰大海。量柱础时,他嘴里念着《木经》口诀,抑扬顿挫,像在唱一支古老的歌谣:“一尺六寸台基稳,三尺九寸立柱身……”阳光从木窗棂漏进来,在他银白的头发上跳成碎金,仿佛把千年的营造智慧都揉进了这朗朗歌谣里。
 

     真正见识老鲁的手艺,是在修村口关帝庙的时候。庙门的斗拱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像具空骨架。老鲁背着工具箱,带着我进山寻柏木。那天天刚蒙蒙亮,露水打湿了山路,他走得很慢,拐杖敲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悬崖边,我们发现了一棵雷击木,树干半截焦黑,像被天火烧过的炭。老鲁眼睛一亮,伸手摸了摸树皮:“烧过的木头最防虫,光绪年间修文庙用的就是火烧松。”他说着,从腰间掏出酒葫芦,往树根浇了一圈,算是和这棵树打了个招呼。
     凿榫卯那天下着细雨,雨丝从瓦缝里漏进来,在木料上渗出深色的斑点。老鲁从工具箱里取出祖传的“鱼肠凿”,铜柄包浆油亮,刃口弯如新月,据说他太爷爷曾用这把凿子给颐和园修过廊柱。木屑在雨里翻飞,像金色的蝴蝶。凿到卯眼深处时,老鲁忽然停手,把凿子轻轻搁在木料上:“听,木头在喊疼。”我一愣,凑过去把耳朵贴在木头上,只听见雨水滴答的声音。老鲁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呀,心太躁。等你哪天能听见木头说话,才算入了门。”
 

     立柱那日,四乡八邻都涌到了关帝庙前,像赶一场盛大的庙会。老鲁穿着崭新的蓝布衫,腰间系着红腰带,按《梓人遗制》里的仪式,在柱础下埋了五谷罐,里面装着稻谷、麦粒、豆子,还有几枚铜钱。当榫头咬进卯眼的瞬间,梁上的旧铃铛突然叮铃作响,声音清越,仿佛穿越了百年时光。老鲁仰头望着斗拱间的蜘蛛网,喃喃自语:“同治年间的铃,倒是比现在的响亮。”
     有一年发大水,村子里的人都躲进关帝庙避难。庙外洪水滔滔,庙里点着蜡烛,昏黄的光把老鲁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古画。他蹲在供桌底下修梁架,刨子在烛光下划出一道道金线,木屑簌簌落在他的蓝布衫上。一个孩子好奇地凑过来,仰着小脸问:“鲁爷爷,房子会游泳吗?”老鲁抬头,笑出满脸褶子:“当然会啊。当年鲁班爷造船,留了只镇水龟在木纹里,等洪水来了,它就会驮着房子往前游。”孩子信以为真,眼睛瞪得溜圆,屋子里响起一片惊叹声。
 

     前年,古建队请老鲁去当顾问,修一座清代文庙的藻井。工地上,年轻木匠们戴着口罩和手套,拿着电钻嗡嗡作响。老鲁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直摇头。他伸手摸了摸拆下的木楔子,眼睛突然亮了:“这是‘龙鳞楔’!”他小心翼翼地抠着楔子上的纹路,像在抚摸一件珍宝,“松木泡了三年桐油,楔进前得拿人汗搓热,这样木头才会服帖。”年轻木匠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现在谁还这么干啊,多麻烦。”老鲁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起来:“人气都隔没了,木头怎么跟你亲?”
     有一回修复明代牌楼,电脑算了好几天,算出的斗拱尺寸总是差半分。老鲁听说了,揣着鲁班尺就去了工地。他站在牌楼前眯着眼打量,然后掏出尺子比划:“阳尺量天,阴尺量地,中间差着人气呢。”他按古法放样,亲自画线、凿卯、拼装,当最后一块木构件严丝合缝地嵌进去时,工地上响起一片掌声。项目经理以为这是新技术,想给老鲁申请专利,老鲁蹲在刨花堆里,吧嗒着旱烟笑了:“这手艺是两千年来死人和活人攒的,专利该归谁?归鲁班爷?归那些埋在土里的老匠人?”
 

     去年,拆迁队开着挖掘机来推老祠堂,铁臂一挥,墙上的砖就哗啦啦往下掉。老鲁得知消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拆迁经理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老爷子,别犯倔了,换个水泥祠堂更结实,亮堂。”老鲁突然转身,抄起墙角的斧子,朝着拆迁队新买来的复合板劈了下去——“咔嚓”一声,复合板应声而断,断面露出蜂窝似的碎屑,像堆豆腐渣。“看看!这是木头还是豆腐渣?”老鲁喘着粗气,眼里冒着火。
     当夜,老鲁带着儿子偷偷进了祠堂,打着手电筒拆雕花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给旧梁镀上一层银边,牡丹纹泛着幽光,花瓣里藏着“光绪二十三年鲁之班造”的蝇头小楷,像藏着一个朝代的秘密。他们把旧梁拆下,换上仿古松木,忙了整整一夜。如今,这些旧梁藏在我家阁楼里,老鲁说,等世风好了,再把它们装回去。我问他:“啥时候世风算好?”他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沉默了很久:“等人们知道,木头是有魂的。”
 

     今年开春,文物局的人来村里,说终南山发现了唐代地宫,邀老鲁去帮忙。老鲁一听,眼睛立马亮了,扛着工具箱就跟人家上了山。在墓道里,他一蹲就是半个月,出来时浑身是土,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人,怀里却揣着块朽木,宝贝似的攥着:“你瞧瞧这斗拱样式!和《大唐六典》里记的一模一样。”他连夜在煤油灯下拓木纹,图纸铺了一炕,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时光在琴弦上轻拨出的音符,在静谧的空间里悠悠回荡。
     前日暴雨冲垮了山路,老鲁被困在地宫工地。我们心急如焚,踩着泥泞赶去。远远地,就看见地宫洞口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走近一看,老鲁正借着应急灯雕木楔,满地刨花堆里混着压缩饼干渣,收音机里秦腔正唱得热闹:“他哭一声长城倒,八百里哭声震九霄……”老鲁见了我们,抹了把脸上的木灰,咧嘴一笑:“正好清净,昨夜听这木头说话,说是想变回唐朝的样。”
 

     今早我去木匠坊,远远就听见老鲁的声音:“你们这牡丹纹,活像打印店刻的章子!”进去一看,前来实习的两个大学生正对着数控机床发愁,屏幕上的花纹呆板生硬。老鲁拎着他们刻的花窗,直摇头,突然抄起凿子,在木料上上下翻飞。木屑飞溅中,牡丹花瓣渐渐有了深浅,有了呼吸,像是从木头上开出花来。
     “去关帝庙。”老鲁带着他们来到关帝庙。推开庙门,晨光斜斜地照在梁柱上,榫卯接缝处泛着温润的光泽,像被岁月吻过的痕迹。大学生们摸着那些历经百年的木构件,眼睛里充满了惊叹。
     回程路上,老鲁突然领我们拐往山里。在当年寻雷击木的悬崖边,一棵小柏树正倔强地生长着,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老鲁指着它说:“等它挨过三次雷劈,又能给百年后的祠堂当梁了。”山风掠过树梢,带着新鲜的木腥气,和宣统三年那截老柏木的味道竟有七分相似。我忽然明白,这一脉相承的木腥气里,藏着的不正是代代相传的木魂吗?那是对木头的敬畏,对手艺的坚守,更是对千年传承的深情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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