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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占春:被耗散的痛苦(上)
耿占春
2025-05-22 15:52:47

写作与说话

大多数“写作”正在变成“说话”,“有事说事”。这样的语言观念无意中确立的是“事”的权威性,而不是语言或表达对事的影响与塑造。语言拥有其文学性传统或诗性的功能,通过书写或后世的写作,持续地对人类活动与事务构成一种经过论述的影响。写作把语言影响事务的效能置于更远的场所。而今,即时通信和电子媒介扩大了与图像相伴的声音的权威性。声音具有即时在场的属性,书写在模仿着说话,模仿着声音。写作:书写、印刷培育出的为着耐心、反复、细致阅读而产生的写作在急遽退化。说话只要有一点儿即兴的热情就足矣,比起写作来,说话没有文体的考虑,没有深邃的秘响旁通。说话开始对写作起支配作用。人们用说话的方式要求一切写作。写作的旨趣即语言文字的旨趣将遭遇大量话语噪声的尘封。这意味着言语、说话直接参与行为,不再留在思维自身的领地。如果没有纯粹的思维,生命就没有那么高贵。

可逆性

将过去美化的人总是比反思与批评过去的人更能赢得人心的嗜古习性。反正那些对过去有着直接经验与记忆的人会越来越少,没有经验与记忆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对自己的时代也越来越不满意,连和平也会让人感觉其平庸,因此什么也抵挡不住将过去神化,直到他们再次陷入命运的覆辙。要人们从真实的过去获得教益几乎是不可能的。免疫力能保持一代人就不错了。但是现在,进入中年的人们已开始背叛他们的经验与记忆了。

俗 套

在吃海鲜的时候,我不时说些应酬的蠢话。你对自己的俗套感到吃惊,而对方深以为然。你必须符合对象的才智水平他才会认为你很行。但人家的认识是自身的,你的不是:真正的庸俗是屈尊纡贵的意识。你只得说几句蠢话之后猛吃,这样一个嘴巴完成了两种愚蠢行径。

旋律与成语

在音乐中不是也存在着大量的成语组成的句子吗?如果乐句也像语言一样是一种表情或表意的话,它的句法或修辞也会由于因袭而成语化。它的表述过于成规化,对于倾听来说过于熟悉,它的表情因素因为程式化而不再具有个性或感性的力量。新的表述将通过“音响颗粒”而重组语言,就像语言中消除了成语化的用法而分解着句法和词汇意义一样。

论主观性,论心理分析

主观性是一切痛苦感受的根源。这是一种痛苦的主观性,消除了主观性也就消除了人的痛苦的大半。文学史是人的主观性的发展史,并把主观性及其伴随的痛苦,尤其是对痛苦的敏感性与感受力发展为一种特定的表征体系和价值评价体系。文学为人的主观性与内在性发展了一套日臻完美的话语。社会学与法学对自身范畴、命题、推论体系的建构建筑在对文学对主观性的充分表述之上。社会学与法学将把文学的起诉变成一种规范的、合法的命题,以消除某些类型的痛苦。但文学依然捍卫着某种更加隐秘的痛苦。当一种痛苦的主观性被社会学、法学、政治学进行客观化之后,文学对主观性的表述进入新的更为隐秘的领域,似乎主观性及其伴随的痛苦体验是人的尊严一般。文学起诉某种痛苦、起诉某种类型的痛苦的罪魁祸首,但文学又维护某种痛苦的权利,它让人享有某种痛苦,并得以保持其敏感性与感受力。这意味着:痛苦是一种权利似的,主观性是个人的一种权利。这种主观性的权利、痛苦的尊严是不能出让不可让渡的,它不是公民权,却是人的基本尊严、主体性和内心经验的主权的核心内涵。文学性的主观性及其痛苦中隐含着人与他的生活的可能性,犹如其原始基因。

现代心理分析与心理咨询致力于构建一种没有痛苦的人,但心理咨询的前景却依赖于痛苦的激增。因此只能这样说,心理分析的阴谋在于它是经济社会的一门劝导术,所有的痛苦都没有道德意义,所有的痛苦都是一个负值。道德心是一个谎言和疾病,你必须抛弃它——主观性价值——才能获得健康。文学和诗歌将被驱逐出经济社会的理想国。作为医学的精神分析和心理咨询师就是这个新理想国的新神父。弗洛伊德是一位被光大被背叛的教父。

无所凭依的思想

我不属于一种已知的思想谱系,无法拥有在一个知识传统中使用这个传统所提供的概念、命题来深入发展自身思想的便利。这是另一种知识上的无根(根据、根基)或意识上的无归属之感。我幻想过,比如把《史通》《文史通义》等有意识地作为发展自身思想的一个根基。然而,这样做也许会偏离自身最为关注的问题焦点。它还会使人偏离现在,假装在自身不在的地方(时代)思考超越性的东西,自然是虚假的超越性,它的全部内涵是忘却了现在,是没有能力处理现在。我还是继续从事一种没有既定的话语谱系的思想活动好了。在现在生活并承担起对它的思考与叙述,保持无知识领域的那种必要的无知感、非确定的闪烁,以及思想的未完成意识。

对立概念的辩证法

我们通常使用一些二元概念进行思考与表达,比如个人与社会、噪声与信息。二元观念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描述的同时保持着价值判断,不至于陷入所谓的无判断、无价值的陈述,或一切概念都相等的虚无主义状态。但是,二元对立概念也是极其顽固的偏见,如果这些概念被视为与经验或事实彻底一致,那么思想就会陷入另一个泥坑,这样不仅是偏激偏颇的,还可能无视经验的复杂性。噪声与信息是对立的概念,但是噪声也是一种信息,比如汽车驶过或音乐中的噪声;而信息的过量过剩也是一种现代社会特有的噪声。对立概念通常会从一方过渡到另一方。概念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个光谱,在概念的两极之间有着广阔的地带,以至于一个概念可以从一端过渡到另一端。对立概念相互内涵,是在光谱意义上的一种过渡与渗透。个人与社会的对立也是如此。作为个体,个人的需求常常与社会冲突或不协调,但个人不仅置身于社会之中,是社会的一个分子,社会还通过漫长的规范性的教育制度复制出符合社会准则的个人,在某种情形下,即使在保持着个人特性的同时,个人也实现了对社会性的复制,社会通过教育和其他规训方式对个人进行着符合其社会规则的对个人的再生产。在相似的语境中,自律与他律概念也会从一方过渡到另一方。在他律极其严酷的情况下,所谓的自律会没有变化地复制他律,自律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常常不过是对他律的复制,是外部世界的内在化。也许这是最沉重的压迫,最致命的压抑。他律常常通过“自律”起作用,自律失去了自身的意义。

诱 惑

有时我依然会受到这样一些概念的诱惑:“灵知主义”。忍不住会产生了解它的愿望,但翻阅这些书恐怕就像带着好奇心的小孩子剥洋葱一样,会失望地发现里面没有什么秘密。也许会有一些想象和情绪,有教义与神话的碎片,但不会有真正的“灵知”。它会诱惑思想离开一个平凡、因诚实而痛苦的立足点,进入由一些言辞的闪烁所构成的虚假秘密。它最终的依托只是早先的文本,仅仅是这些文本的古奥与碎片性质的圣言构成了类似秘密的阅读感受。而研究者所能做的,只是对这些文本的注释与翻译活动,却难以赋以新的寓意。也许,没有人指望这些文本是有说服力的论断,仅仅是作为一种寓意而存在着。

最诚实的“灵知”是(人心中的)灵的受难史的知识,它渴望着作为救赎的知识,但却是作为一系列知的失败所构成的。救赎的失败加剧了苦难,却也改变了受苦的属性,伴随着这一过程,救赎性的知识也由悲剧神话变成了知识的喜剧。这些对我构成了一种真实的诱惑。

理论与戏剧

神学、神话、宗教、诗学,以及某些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代数学与以数学为语言的科学,似乎总是与经验世界隔着一层,它的话语留在一个纯粹的抽象层面,它似乎只是谈论一种关于世界的模型,而不是经验世界本身。模型对经验世界是一种抽象,但却被赋予了戏剧性。他们都曾想提供一种原型式的模型,或具有终极意义与普遍意义的范型,但他们提供的知识只是一个虚构剧本。本来,关于拯救、解放,物化或异化,回归与复活,以及关于这些救赎的知识,都是一个剧本,而这些“理论”话语就是叙事话语,只不过是虚构剧本中的叙事,寓言剧或神话剧中的叙述,而不是对经验世界自身的叙事。这时常表现出令人生厌的故作姿态和无穷的魔魅:这要看阅读这些救赎剧本时的心态。是的,苦难、受难、爱、死亡,都是既可以置身经验世界也能够超验性地进行谈论与冥想的对象。人的感觉与感受的属性中本来就有一些内容属于来历不明的地方。或者说:在知识之外,在清晰的认知之外,在可知的视野之外。

理性把与自身相反的东西包含在自身之中总是明智的。任何一种救赎知识都是一个剧本,任何一个剧本的谜都存在于隐秘的叙述人。

五官:历史的与非历史的

看有一个历史,艺术的历史就是视觉的历史;听有一个历史,音乐塑造了听的历史形式;吃也有一个历史,从野生的到家养的,从采集的到种植的,从生的到熟的,等等;甚至嗅觉与味觉也有其历史,香料与某些享乐的发明表达了这个历史。在五官及其各种功能之中,只有呼吸没有历史。似乎呼吸是五官之中的纯粹土著,只生活在纯粹的当下时刻,既无历史事迹,也无可以展现的未来。盲目依然能够生存,失聪依然能够生活,而饥饿早已成为吃的历史中的一个常见的故事,只有呼吸须臾不可中断。呼吸没有历史。呼吸是属灵的。属灵的事物没有历史。呼吸只有当下,只有纯粹的瞬间:呼吸。呼吸着并属于灵。

只有世俗的事物具有一种历史。呼吸一直是宗教性的或冥想性的一个神秘对象,却无法写出一部呼吸的历史。冥想可以被重复,却不能被延展,拥有一个变异着的踪迹。然而,呼吸没有弥散在有历史的事物之中吗?呼吸没有弥散在视觉的历史,尤其是听觉的历史性的艺术作品比如音乐与诗歌之中吗?

冥 想

这是一种古老的功课。冥想使思想保持着与诗的关系。“诗”是“灵”的现代修辞。“灵”尽可能变得谦虚一些,装出一副日常的样子,因为是“纯文学”而无足轻重,免得刺激了世故的心智。冥想也使理性保持健康。就像注入一些毒素使肌体产生真正的免疫力一样。

文献主义

对文献的信赖与倚重忘记了一点:并不是最值得显现的事态都会显现在文献中。失败者和受难者很少能够留下文献,虽然偶有例外,文献的成型与留存总是与支配性的权力有关。因而阐释就必须是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文献中的裂缝。更重要的是,使那些被文献遮蔽的进入话语。

理性与神话

吸引我的是思想方式中的两级。但神话是最初的思辨,即使在今天的语境中,神话依然具有启蒙意义。神话的理性化过程或阐释过程构成了哲学的历史。没有神话的诱惑理性就会自满,没有理性与批判,神话就会堕落成纯粹的谎言,人们会在纯粹的幻想中寻求虚假的满足。当然不是只有现实讽刺或批判幻想,保持幻想的维度常常又是保持对现实的反讽。这是一种必要的张力。

材质与模具

如果人们在一个意义已经崩溃的世界上爱着,这是一种什么反抗和叛逆行为呢?他们就置身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如果人们在不快乐的世界上快乐着,他们是一个疯子还是一个英雄呢?因为他们得承担那个叫作环境的东西的压力。通常人们像一种可塑的材质,而环境与现实充当了模具、模范,在压力下那些材质就具有了模范给予的形貌。那些反抗模范——环境的人,就必须具有自我规范化的力量。

美,奇迹,精神之谜

美无论在哪里显现,都像是一个奇迹。不是罕见的。美总是携带着宇宙论的意义。一种恰到好处,也是一种过度。美表现了过度的意识特征,过度的“关心”,过度的“热情”,过度的“设计”意识。但是仅仅恰到好处。美是一种话语,一种表述,它总是体现出一种精神品质。即使美显现在短暂的物质形式中,比如身体、面孔。美唤起心底的情感品质,激起信赖感与温情,它比人类社会动用各种方式刻意建构的那种精神品质还要丰富、坚实,值得信靠。尽管遭遇无尽的失望,在济慈之后仍不知多少人说过“美即是真,真即是美”,不知多少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接着说:“美能拯救世界。”然而这个答案依然是一个迷宫,只是我们愿意迷失在其中。

生存:生成

人的存在是一种生成,一个人获得实际生存的过程是一种无限生成的过程,这是浪漫主义最美好的概念。有限的生命被置于无限的生成过程之中,它甚至不会随着死亡而终结。生存的实体性被转换为包含着空无的生成。生成意义上的生存本身就成为存在与非存在、生与死的解决。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一些核心的东西不会随着肌体的衰老而衰老,相反,它走着一条向上的路,与肌体向下的路逆向而行,思想、感知,想象力与理解力一直在上升,或者说,一直在生成、成长,没有什么比这个感觉给人安定的意志了。直至生命终结,一个写作者写下的作品才会诞生。我不是恐惧,而是期待着它。

内省经验

诗歌、哲学、精神分析充满了某种内省经验,它们指向内心的一种醒悟:世界的细节出现在内心中,许多隐微的感知升上意识层面,并渴望着话语。而诗歌话语与其他人文学的话语,如果不是提示着表述着一种内省的时刻,它还能是什么呢?它的启示就在这里。现代诗与思想增加了内省经验,增强了对自我内心认知的敏感性。内省是一种思想的方式,同时敏感性也意味着一种新的价值。

选自《诗潮》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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