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至一到,蝉鸣声突然就稠密起来了。
从早晨开始,它们就趴在我家杏树的枝干上,一声接一声地嘶鸣,仿佛要把积蓄了一夜的能量全部释放。正午时分,声音最是聒噪,简直要把人的耳膜刺穿。偏偏这叫声又带着说不出来的韵味,听着听着,竟让人昏昏欲睡。
树荫下的爷爷,躺在苇席上摇着芭蕉扇子,仍挡不住汗珠子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往下淌,在皱巴巴的粗布汗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狗趴在他脚边,舌头伸得老长,口水滴在地上,转眼就被蒸发掉了。他眯着眼看头顶黄澄澄的杏子,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苇席和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至五月后,白馍夹着肉。该热不热,五谷不结。你看这杏,说熟就熟了!"他不停地嘟囔着,说到"杏"时嘴角不觉淌了口水。
门前坑塘里的水被晒得发烫。我和大彪、守华、国营、跃进几个半大孩子,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皮肤晒得黝黑发亮。我们时而扎猛子,时而打水仗,被惊扰了的扁嘴子呱呱叫着,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大彪突然"哎哟"一声,原来屁股上趴了几只蚂蟥。荷花开得正热闹,粉的、白的,从碧绿的荷叶间探出头来,在微风中摇头晃脑,格外明艳。最妙的是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如璀璨夺目的碎钻,在光照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我们游过去,抓住荷叶轻轻抖动,看水珠在叶脉间颤巍巍地滚来滚去。玩够了,便摘下来,当遮阳帽在太阳底下奔跑。
冬至饺子夏至面。姨妈在灶间忙活,她要做捞面条了,从和面、醒面、擀面、切面到下锅,麻利得很。面条出锅,满屋子飘着新麦面的清香。面条被捞出来过凉水,那水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瓦凉瓦凉,配上醋熘南瓜丝,再撒一把黄瓜丝、荆芥叶,浇上蒜汁、芝麻酱,便是消暑的佳肴。
午后,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乌云,转眼就遮蔽了半边天。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荷叶东倒西歪,在刚刚还晒得发烫、尘土飞扬的地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我们不怕淋,光着脚在雨里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大人们站在屋檐下看雨,念叨着:"夏至有雨十八落,夏至无雨干断河。怕这雨还得几天下哩。"
雨后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香。蜗牛从墙角爬出来,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银亮的痕迹。蜻蜓一会儿飞过头顶,一会儿掠过草丛。有人喊"出彩虹了",抬头看,果然西边天上架起了一道彩虹,横跨半个天空,像一座桥,连接着村庄与看不见的地方。大人小孩都出来了。二大娘眯着眼数:"红、橙、黄、绿……哎哟,七种颜色一样也不少。"
入夜后,暑气仍未消散。屋里闷热难耐,人们便把竹床搬到院子里,摇着蒲扇,数着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忽明忽暗,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地上。别看我们白天疯了一天,晚上依然不消停,用纱网追着萤火虫跑,比比谁捉得多,捉住了放进玻璃瓶,做成小灯笼。大人们也不阻拦,由着我们闹,反正明天不用早起干活。
光阴就这样把红瘦绿肥的季春送走,迎来了流金铄石的夏天。
2025年6月16日于域清街京寓蜗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