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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散文) / 陈才生
用户 自在
2025-06-14 08:24:33


故乡在林州,村名李家厂。

《乾隆林县志》里,李家厂写作“李家场”,据说与生产瓷器有关。早年间,有人锄地时捡到过残破的古瓷,似碗似罐,不知年代。也有外地的古董商来到村里打听,甚至东挖西探,想找到什么宝物,但那传说中的瓷窑,至今没人发现。

小时候,故乡就是个大村,有十几个生产队。村南到村北,长二三里。村东是条河,叫母猪河,河床宽阔平坦,卵石遍布,一直通到白云山下,真像一头巨型的母猪,懒洋洋地躺在河川里。母猪河现已改名为牟珠河,洋气了许多,但总觉少了一些韵味。很久以前,这里是河谷的一个冲积扇,东有拐头山,莽莽苍苍,纵横数百里;北为茶嵓岭,翻过岭去,能看到奔腾的洹水;西为西寨,是林虑山一条支脉的顶端;南为宽阔的河谷,一路走去,可至鹤壁、新乡,直到黄河边上。村里有六七百户人家,人口之多在全镇都是数得着的。开群众大会时,坪上坪下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人,必须在树上支起四五个高音喇叭,坐在远处的人才能听到。村民的姓氏较杂,陈李苏马,崔王常张,有十多个。过年祭祖时,不同姓氏的人在村口聚集。但见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有守家在地的,有从城里返回的,有在工厂上班的,也有在政府机关当差的,还有泥瓦匠、搬运工、包工头、店老板……此时此刻,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一家人。彼此按辈分称呼,爷叔哥弟,相互寒暄。各路人马会齐后,浩浩荡荡,朝各自的祖坟进发,俨然是全村村民大游行,又像是宗族实力大检阅。那阵容,那声势,那亲昵和睦,那骄傲自豪……

故乡的历史有多久,并无村志记载,除了流传的明洪武年间山西老槐树的故事之外,还有更早的说法。有称瓷窑建在宋代,自然宋朝时就有人居住;也有说三国时期这里就有人了,证据是村东北寺岗坡后的马蹄崭,那青石栈道上至今留有一长串马蹄印,深达寸余,据说是当年曹魏骑兵留下的。但这些都是传说,谁也不知道真假。

村里有许多能人和奇人,老人们讲起来津津乐道,我经见得并不多。记得村南住着个老兵,姓马,个子不高,参加过渡江战役,一条腿断了,是立过战功的英雄。我上小学时,校长请他来给我们做报告。他讲述说,他们冲进敌军指挥部,敌人已经跑光了,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抓起话筒,里面有人说话,但听不懂,于是噔一下就把线给拔了。说到这儿,他两眼放光,双手比画着,身子一仰,用力朝后一拉,威武极了。在我儿时接受的英雄主义教育中,这应该是最生动的一次。

我小说里有个人物叫崔方,原型是我的邻居,也姓崔。我记事时他已六十多岁,个子不高,但虎背熊腰,健步如飞,挑担子胜过青壮小伙。听人讲他武功十分了得,夜里看秋能踩着谷穗前行。有次,他蹲在门槛上抽烟,几个年轻人从背后推他,愣是推不下去。他的形象,曾无数次进入我的梦中,想象着他所经历过的战乱,日本兵、皇协军、胡掠队、土匪……与敌人搏斗时的动作,飞檐走壁、黑虎掏心、白鹤亮翅、鹞子翻身……当然,小说里的故事是虚构的,与他本人无关。

同族有个爷爷叫天柱,是位老中医,他在治疗伤寒和天花上有许多单方,是方圆百十里的名医。我和老中医的孙子金周年龄相仿,经常在一起玩耍。犹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趁老中医睡着时,我们钻进药铺偷拿山楂片的情景。一排装有小抽屉的高大木柜,抽屉上写有许多古怪的名字,龙骨、鬼卿、红娘子、白头翁……显得十分神秘。桌上排列着高高低低的药瓶,还有绷带、棉签、镊子之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儿。我们低头弯腰蹑手蹑脚地走到木柜前,踩着板凳,仰起头,轻轻拉开抽屉,伸手抓一把塞入口袋,然后跑到小院的角落,几个人你捏一片我捏一片。那种酸溜溜的感觉,至今想起来,依然满口生津。老中医十分慈善,他把积攒下的烟盒拆开订好,送给我当作演算本。还从河滩里抓来鱼,煎好后喊我们去吃。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鱼,当时,村人并没有吃鱼的习惯,那种松软鲜嫩的感觉,扑鼻的香味,至今难忘。老中医去世后,金周继承了他的医术,在县城开了一家中医诊所,很有名气。我曾用过他配制的治疗皮炎的药膏,十分管用。前几年,听说老中医的伤寒疗法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本家有个哥哥叫新国,说辈分是哥,年龄却和我父亲相仿,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他后来考入了清华大学,这在当时的林县,甚至全省,也是不多见的。他学工科,毕业后进了部队,四十多岁时,已是正师级干部。每当父亲教训我时,总会拿他做教材。村人们外出办事,得到过他许多帮助。去过他家的人都说,人家那生活,屋里那卫生,那才叫高级干部。

生产队时,有位军人姓崔,叫金礼,是养驴的用礼老汉的弟弟。建国初期,他考上了空军飞行员。那时在农村招飞,条件十分苛刻,他能入选,自然不寻常。犹记得他回来探亲时的情景,四十岁左右,穿着蓝军裤,白衬衫,方正脸膛,一米九的个子,昂首阔步,威风凛凛,是我最崇拜的军人形象。他到地里找他哥,看社员在犁地,便挽起袖子上去帮忙。只见他熟练地挥动长鞭,吆喝着耕牛,几十斤重的铧犁在手里像玩具一般。村里流传着一个关于他的笑话,说是秋收时,用礼老汉在坡地干活,有人给他捎信,隔山喊话,说金礼回来了,让他回去。他把金礼听成了“驴”,大声回道:“拴住吧!”

我上大学时家里穷,经常入不敷出,加上寄钱要跑十多里山路到镇上的邮局,十分不便,父亲便提起两个人,都在我读书的城市工作,说没钱时就找他们,等过年回来,再由家里偿还。这俩人外出早,我都不熟悉。一个是本家叔叔陈银生,一个是堂舅李林书。银生叔在交通局工作,住铁西路,印象中去借过两三次钱,三块五块的,他很爽快,但因为路远,后来没再去。参加工作后,我去看过他,身体还算硬朗。前几年的一天,突然听说他去世了,在老家办的后事,心中甚是感伤。林书舅原先是空军机械师,复员后到电子管厂工作,住东关,离学校不远,故每有困难大都找他。当时他有三个孩子,上有久病的老母,全靠他一人挣工资,经济也不宽裕,但每次借钱,他从未说过一个“不”字。有时手头紧,还跑到邻居家给我转借。他生活非常节俭,最初住的是大杂院,平房,做饭全靠烧柴。在他家厨房外,总是堆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树枝,小山一般,成为大院一景。这种习惯直到住进了楼房也没有改变。听堂弟说,分楼房时,他特意要了光线较暗的一楼,就为烧柴方便。城里人爱干净,自然有人不满,物业也干涉过,但看他拖家带口实在不易,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直到他年老不能动时,儿女们才把那些木柴处理了。林书舅去世时,我参加了他的葬礼,当时,老家来了许多人,租了一辆公交车。

读大学时,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回家,市里没有直达的班车,必须先坐上午的车到县城,再等下午的车回乡下。中午咋吃饭?还是父亲的叮嘱,去投奔一个叫二明的本家叔,他在车站附近当搬运工。那时,二明叔三十多岁,身材矮壮,头脑精明,走起路来跟小跑一样,劲头十足。见我来,他十分高兴,逢人便讲:“我侄儿,上大学哩。”然后拎着大号的搪瓷缸,到食堂给我买饭。通常是两个馒头半缸子菜,有时是一瓷缸汤面,饥肠辘辘中,我一阵狼吞虎咽,吃得直打饱嗝。毕业后,交通方便了,那地方再未去过。一晃几十年,听说二明叔退休了。去年春节,在上坟的路上相遇,他腰杆依然笔直,身板依旧健壮,但脚步慢了,头发白了,话也少了许多,甚至有点儿木讷。问他身体可好,他笑着说,还行,就是血压有点儿高。

转眼之间,已离开故乡四十多年,村里的变化似乎并不大。道路铺上了水泥,平坦了许多,洁净了许多,但坡道还是坡道,胡同依然狭窄。许多老房子还在,石墙依旧,木窗依旧,只是长期无人居住,屋顶塌陷,荒草丛生。村民多打工在外,孩子们都进了城读书,留守者十不足一二。许多田地都荒了,河流也彻底枯了。街口路边,偶尔有几个老人坐在石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即使到过年过节,那种喧闹的家族聚会再也看不到了,大都来去匆匆,忙着自家的生计。许多人甚至长年奔波在外,成为有家不归的“异乡人”。

鲁迅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沧海桑田,周而复始,果真如此吗?或许生活方式会因时代而变,然而精神之源却来自故乡。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成为高官巨贾或布衣平民,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留下故乡的印痕。

我喜欢走在村街上,回忆往事,亲人、邻居、老师、伙伴、能人、硬汉、懦夫、孬种……一幕幕如在眼前。看物是人非,故人不在,不知为何,眼泪会不知不觉地流淌出来。

故乡,令人夜半梦回的,除了那人、那事,那片温厚的土地,还能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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