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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诗歌 | 薄暮:张怀民手记(组诗)
顶端诗歌
2024-09-30 15:06:26

我们去长安

 

一路颠沛。放五花马往西天取经

我们去长安吧——


酒旗将朽,仍在呼风唤雨

腰上金龟闻到熟稔气息

径自爬到手心


人世攘攘,诸友隐藏其中

只是改了衣装

不必拉扯那些蔓蔓汉服

只管往心里去,跺脚,扑门

像冬眠刚醒的熊,举起爪子


夕阳在楼下,在煮酒的春风之中

像旧时一样,不谈板桥霜

不谈长夜金戈声

不谈内衫的补丁和虱子

只说春风得意

只说一日看尽欢颜摇曳多姿


朱雀街长于江河,我们尽情泛舟

汨罗与赤壁都在秦岭之外

今晚,朗月在天

这理由足以再倾一盏

然后,慷慨南行

 

长 安 雪


先生,长安落雪了。那么多人

地上一片泥泞。雪片很大

连快乐都在虚张声势


人们披着黄金般的灯光

簇拥着傍晚,浩荡走过长街

我总会想起红泥火炉


十指在温暖中不停抓握

人生还是那么容易走漏

与自己相向而坐,沉默深于子夜


张望之际,雪住了

仍在人群中热烈地下着

风在身后游走,听见了吗


这么多年,长安愈加庞大

与我相互蚕食

已没有什么冰冷与坚硬可言


冬天就这样回来了吗

所有归来,都是温暖而沉默的吧

像红泥火炉那样,像一杯酒那样

 

张怀民手记


昨日雨水,今天又落雪了

先生,我们在承天寺的脚印

一再被覆盖

半生都听见

春风在湖的另一面踌躇、游走

这个渡口,常常需要一场雪

复原当初的月色

那晚我们聊得万紫千红

天空下两个闲人,灰白长袍

把天下一遍遍放在怀里

温暖,滋养,星光平静地发芽

如今,独坐初春,看漫天飞雪

听雷声滚滚

该怎样向你描述凛冬

突然回头的凌厉呢

究竟是什么在头顶久久盘旋

唤醒心底的冰雕

竹柏之影穿胸而出

“庭下如积水空明”,先生

空与明都不在今天的雪中

 

燧石


时常深夜久坐

黑暗中,想象苏轼如何点灯

他用什么打火

一块灰白燧石吗


是灰白的天空吗

深冬之夜,人声泯于风声

依然汹涌着,不可平息

我渴望一盏灯


所有照明工具只需轻按开关

即可通宵不灭。为何

总是想象那块燧石

苏轼从哪里找到它的


他似乎从怀里掏出火镰时

一并取出燧石。它们就在一起

我怀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只听见火花爆裂之声


我身体中应有一部分

可以成为燧石。缺少火镰吗

缺少漫漫长夜吗

缺少真正需要一盏灯的地方吗

 

鹧 鸪 天


春满汴水。先生,你兀自落寞

东坡还在黄州

赤壁已不是当年泛舟之处

庙堂之高,也可见山高月小

江湖之远,都不及人与人心

不善饮者多醉

俯仰者常忧

我们都喜欢这样与自己为敌

穿过长夜,不宜将黑暗视为旧居

人世从无治愈之所

先生,黄州之后,言语应当避谶

玉堂深处,也有一犁春雨

比江畔虽晚,比幽州台上要早

桃之华一朵不减,李之实一粒未增

东京四季皆有炎凉,日日竟有春秋

豪放都是表象

豁达不过是更深的挣扎

庭前月色如水,你沉吟于漩涡

不必坚强。多好的天气

正当新火试新茶。先生

你教给我的

莫非也只是一蓑烟雨

 

寻一片东坡


先生,随你重走

黄州,惠州,儋州

又一个寒食节

宜怀远,更宜上路


日月漫长,生命更长

长得要饮下所有的欢乐

以及沉默

河水,江水,海水

每一瓢,都舀起家国

不问冷暖一一饮过


先生不是死在路上

死于大道

死得其所

但何处安放我的沉默


今天,我穿过整个中原

寻一片东坡

 

雕 刻 者

 

每一尊诗人造像

都活得深刻:

屈原发似乱草

李白、苏东坡日夜寻找月亮

杜甫、郑板桥执意拈断髭须


只有龙门石窟

卢舍那的笑容无边无际

仿佛雕刻者是祂自己

                        

不亦乐


有朋自洛阳来。与南阳

只隔着伏牛山,比十年不见更远


半月前就听说,雨在黄河边

一棵一棵砍倒芦苇

没人提起,昨晚大风整夜翻山越岭


不谈茶和泡茶,东坡肉和东坡

不讲究空的平声和去声

避开阿尔茨海默症和突然失联的朋友


只剩一瓶酒。不来是固态,来是液态

我们喝下,就是气态

无非一支接一支抽烟,大呼小叫下酒


无非明日立冬,说冷就冷

树对我们的挣扎,早已忍俊不禁

 

那 些 年


人们在河滩上

捡拾石块。筑起堰坝拦水

或砌成长墙,建造梯田

阳光从谷地两头回到家里


麦穗鱼成群拥到接口处

合龙时又纷纷溯流而上

在梯田,人们将碎石从土中拣出来

扔进灌木丛。灯芯草缩回根部


一个通体光明的冬日

竟然也会黑下来,比平时更快

天空脆得轻轻一碰碎了一地

我点起一堆火。又点起一堆


没有一堆是多余的啊

人们走下山坡,或走上河堤

木门发出温厚的声响。我赤裸如

完整的黑夜,一堆火,和另一堆火

 

荒坡或其他


山坡宽大平缓,托着

半个天空的下午

只有灌木。没有一棵超过膝盖

竟让我感觉

自己更矮


这些树,当然要称之为树

有些认识,比如葛针、刺梨、马桑

卫矛、胡颓子、山五加皮。更多的

不认识。固执地占领山坡

捂住上山路,掩藏下山路


因为山坡贫瘠才只有灌木

还是因为灌木让山坡显得更贫瘠

每一块石头都在褪色


没有一种乔木爬上来

宁可在河谷中拥挤着,倾斜着

始终保持拔腿就跑的姿势

 

回 信


秋天如此宽大,当从何处起笔

这些日子世界发生很多事情

都会有人告诉你。我想说的

竟找不到合适的汉字


深夜,高速公路上

车辆比白天明亮,也更加匆忙

太阳落下很久了

我们制造光,将自己送往何处


道路不停地向前延伸,我们也是

黑暗从不允许向内心张望

那么多人跟在身后,每一次急刹

都让我胆战心惊


秋天似乎不是从狂热中走来

也不会渐渐隆起,成为崎岖暮雪

如此空茫,如此不容置疑

已经没有可用的汉字

来源:《延河》2024年第9期


作者简介:

薄暮,河南商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新华文摘》等报刊和若干选本,入选“《扬子江文学评论》文学排行榜”,出版诗集《我热爱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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