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书脊的阴影斜斜地投在桌面上。我摩挲着这本厚重的册子，封面烫金的标题已经有些褪色，指腹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细微凹凸。内页参差不齐地排列着——新纸挺括如刀裁，旧页却已卷边泛黄，像一片片风干的秋叶。
     楼下传来“叮铃铃”的摇铃声，是那个总穿藏青色外套的收废品老人。他的三轮车上摞着旧报纸和纸箱，捆扎的麻绳在晨光中投下细长的影子。我翻开书页，昨日夹在其中的购物小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叶脉分明的银杏叶，边缘已经干枯卷曲。
     巷口的修车摊前，王师傅正弓着背调试一辆老式自行车。他粗糙的拇指与食指捏着扳手，动作精准得仿佛在排字房调整铅字。阳光穿过他指缝间的油污，在水泥地上投下蓝黑色的光斑。现在的年轻人啊，他对着生锈的飞轮叹气，都嫌这手艺太脏太累。工具箱里，锉刀、扳手按大小排列，金属表面泛着经年使用的温润光泽。
     转角文具店的玻璃橱窗上，贴着褪色的开学季优惠海报。张阿姨戴着老式套袖，正用蘸水笔在牛皮纸封面写下价格。墨水在纤维间晕染开来，像一朵缓慢绽放的蓝花。店里飘散着纸张、胶水和石墨混合的气息，让人想起九月开学时新课本的油墨香。隔壁打印店的电子屏闪烁着扫码立减的红光，透过玻璃映在账本上，宛如一滴化开的朱砂。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太过明亮。一位两鬓斑白的男人攥着检查单，纸张在他颤抖的指间簌簌作响。他不断调整角度，想要看清那些褪色的诊断结果。窗外梧桐的枝影投在纸上，与医学术语交织成难解的密码。走廊尽头，护士握着老人的手指在平板上滑动，老人困惑的眼神在镜片后闪烁，仿佛在翻阅一本无字天书。
     墨香书苑的招牌已经褪色，老周的书店藏在巷子最深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此刻他正俯身在修复一本《辞海》，骨刀在纸页间游走，动作轻柔如外科手术。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花白的鬓角投下细密的光纹。现在的年轻人，他对着空气喃喃，都说要帮我把书店数字化。"书架最底层，几本《活字印刷技艺》落满灰尘，书脊上的烫金标题依然倔强地闪着微光。
     暮色中的菜市场人声鼎沸。鱼摊前，系着靛蓝围裙的姑娘正在账本上记录。圆珠笔在潮湿的纸面打滑，鲈字的最后一捺洇成了墨团。她急忙用袖口去擦，却把字迹蹭得更加模糊。鱼鳞粘在她皲裂的指尖上，在灯光下折射出虹彩。隔壁摊位的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补光灯将银鳞闪闪的鱼摊照得如同舞台。
     地铁车厢里，一个穿藏蓝校服的女孩倚着栏杆读书。书页在她指间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她会用铅笔在页边写下批注，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响淹没在列车轰鸣中。对面座位上，几个学生凑在平板电脑前，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缩放着一本电子书的插图，画面中的油墨效果逼真得近乎讽刺。
     夜深人静时，台灯在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孤岛。钢笔在稿纸上行走的沙沙声，与挂钟的滴答交织成夜的韵律。墨水瓶中的液体渐渐见底，在玻璃内壁留下年轮般的痕迹。收音机里传来晚间新闻：本市最后一家活字印刷厂将于下月关闭...播报声与窗外渐弱的蝉鸣融为一体。
     日历又翻过一页。撕下的日子堆在藤编废纸篓里，等待明日清晨被收走。我轻轻合上书本，装订线发出细微的叹息。封底内页上，一行铅笔小字隐约可见：此册尚未完稿，请继续书写。字迹已经模糊，但那个独特的周字落款依然可辨——就像他修补过的每本书的扉页上，都会留下的一枚小小的藏书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