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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之死
心若无尘
2025-06-23 21:50:34
       蔡州城李希烈的“楚王府”,雕梁画栋,酒肉蒸腾,丝竹管弦之声日夜不绝。然而王府深处,一间四面无窗的斗室,却如同另一个世界。墙角堆积着薄霜般的霉斑,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朽木与尘土气味。七十六岁的颜真卿端坐于一张破旧的矮榻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身紫袍早已褪色磨损,袖口处甚至绽开了线头。他手中并无笔砚,仅凭一根枯枝,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缓缓划动。
       每一笔落下,都似有千钧之力,枯枝在泥地上刻出深痕,正是《祭侄文稿》中那些悲愤郁勃的字形。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枯枝猛地折断,发出细微的脆响。老人动作一滞,长久地凝视着地上那未完成的、盘曲如龙的“呜呼”二字,仿佛又看到了常山城破时侄儿颜季明那不屈的头颅,看到了兄长颜杲卿被钩舌而死的惨烈,看到了半生烽烟里无数破碎的山河与飘零的忠骨。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囚室中腐朽的空气,胸膛里那颗心,在沉寂中擂鼓般沉重地搏动——这腔孤忠,终究要撞向最后的铁壁了。
       门外锁链哗啦作响,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刺眼的天光涌入,映出李希烈心腹将领辛景臻那张傲慢的脸。他身后几名甲胄鲜明的军士鱼贯而入,肃杀之气瞬间填满了狭小的囚室。
       “颜尚书,”辛景臻声音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时辰已到。请吧。”
       颜真卿缓缓睁开眼,眸中无波无澜,只有一片沉静如古井的深潭。他并未看向辛景臻,目光只平静地扫过那些持刀肃立的士兵,仿佛他们不过是一排无关紧要的静物。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因久坐而略显僵硬,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双布满岁月刻痕却依旧骨节分明的手,开始整理自己破旧的衣冠。他仔细地抚平前襟每一道不该有的褶皱,将磨损的腰带重新系得端正,又抬手,将头顶那顶早已失去光泽的旧幞头扶得端端正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与从容。他整理的不是衣冠,是这一生未曾折损半分的士大夫气节。
       “李希烈何在?”整理完毕,颜真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囚室里回荡。
       辛景臻微微一怔,随即冷笑:“大王岂是汝阶下之囚想见便见?休要多言,速速随我等前去领死!”
       颜真卿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他不再言语,昂首,挺直那历经沧桑却未曾弯曲的脊梁,率先迈步,走出了这囚禁他多日的斗室,走向庭院中那片惨淡的天光。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像一声声迟暮的鼓点。
       庭院中央,早已设下香案。案上香烟缭绕,供奉的并非神明,而是李希烈僭越称王的所谓“楚王”牌位。牌位崭新,朱漆刺目,在萧瑟的庭院中显得荒诞而狰狞。数名手持白练的刽子手,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案旁,面无表情。
       “颜真卿!”一声厉喝从堂前高阶上传来。李希烈身着刺眼的赭黄袍,在亲卫簇拥下现身,他手指香案,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威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此乃天命所归!汝若识时务,即刻向大楚神位叩拜称臣,本王念你一代名臣,不仅赦免死罪,更许你宰辅之位,共享富贵!否则……”他猛地顿住,目光如毒蛇般死死缠住阶下那孤直的身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颜真卿身上。朔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拂过他那张布满皱纹却刚毅如石刻的脸。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缭绕的青烟,越过那刺目的赭黄,直刺李希烈眼底深处。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澄澈见底的轻蔑与悲悯,如同利剑出鞘,寒光凛冽。
       “否则如何?”颜真卿的声音陡然拔高,苍老却字字如金铁交鸣,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力量,震得庭院中每一个人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苍天,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积压了数年的孤愤与不屈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声震屋瓦:
        “汝可知‘忠烈’二字何解?!老夫兄长颜杲卿,常山抗贼,城破被俘,贼以利刃钩其舌,犹骂贼不止,至死方休!侄儿颜季明,头颅悬于常山城楼,双目不瞑!我大唐多少忠臣义士,肝脑涂地,血沃中原,岂是为汝等悖逆乱臣贼子铺路!”
       他猛地回身,手指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指向那香烟缭绕的牌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炸裂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
        “要我颜真卿跪拜汝这沐猴而冠、祸乱天下的贼子牌位?休想!汝等可知‘耻’字如何书写?可知‘义’字重逾千钧?!”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的苍龙在云霄间悲啸,充满了无边的痛楚与愤怒,“老夫世受唐恩,心如铁石!但求一死,以全臣节!尔等逆贼,不过冢中枯骨,也配谈天命?也敢受我一拜?!”
        这雷霆般的斥骂,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庭院中每一个人的心头。那些持白练的刽子手,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练的手微微发抖。李希烈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变黑,额角青筋暴跳,眼中杀机暴涨!他精心准备的劝降戏码,他试图在众人面前展现的“王者”威严,被这白发老臣一席话撕扯得粉碎!
        “老匹夫!冥顽不灵!给我绞死他!立刻!!”李希烈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狂怒而扭曲变形,再没有半分伪装的余地。
       辛景臻如梦初醒,厉声喝道:“动手!”两条惨白的绞练如同吐信的毒蛇,瞬间缠上了颜真卿的脖颈,骤然收紧!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老人布满青筋的手猛地抬起,不是挣扎求生,而是指向北方——长安的方向!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呐喊,却只余下无声的气流。那双深陷却始终清明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凝望着那片被高墙阻隔的天空,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层云,再看一眼他魂牵梦萦的故国山河,再看一眼他誓死守护的煌煌大唐!
       就在他手指北方的瞬间,脚下坚实的大地深处,竟传来一声沉闷、悠长、如同龙吟般的裂响!仿佛沉睡的地脉为之悲鸣。庭院中所有人都感到脚下一阵清晰的震颤!香案上的供品簌簌抖动,那崭新的“楚王”牌位猛地一晃,“啪嗒”一声,竟从案头栽落在地!缭绕的香烟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搅乱,四散飘摇,如同不祥的游魂。
       李希烈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惊骇取代,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死死盯着那滚落尘埃的牌位,脸色一片惨白。
       白练死死绞紧。颜真卿挺立的身躯终于不再颤抖,缓缓软倒。那指向北方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却依旧倔强地微微勾起,仿佛仍在书写一个未竟的、力透纸背的“忠”字。一代忠魂,浩然之气贯于苍穹,陨落于这污浊的庭院。
       风陡然凄厉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庭院,吹散了那缭绕的、虚伪的香烟。白练之下,老人花白的须发在风中轻轻拂动,面容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与解脱。
       辛景臻脸色铁青,强作镇定地指挥手下:“拖下去!找个乱葬岗埋了!晦气!”几名士兵迟疑着上前,动作粗鲁地将那已然冰冷的躯体抬起。
       混乱中,一个站在角落、面孔黝黑的年轻军士,趁人不备,飞快地弯腰,从颜真卿方才整理衣冠时悄然滑落在地的旧袍袖口内侧,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的旧纸。纸上墨迹淋漓,正是老人被囚期间以水为墨、以指代笔,在墙壁上反复摩挲推敲,最终默写而出的《移蔡帖》残稿:“……真卿奉命来此,事期未竟,止缘忠勤,无有旋意。然中心之愤,终难抑也……”那字迹虽无笔墨依托,仅存指痕与意韵,却依旧筋骨嶙峋,力透纸背,每一道无形的笔画都仿佛蕴含着不屈的呐喊。年轻军士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迅速将这张浸透了老人最后心血的“无字之书”紧紧攥入手心,深深藏入自己破旧的衣襟最里层,紧贴着他怦怦狂跳的心脏。他低垂着头,不敢再看那被拖走的遗体一眼,只觉得胸口那方薄纸,滚烫如烙铁,沉重如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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