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苏轼#
明月不归处,烛火犹照人
苏迈双手轻轻拂过那只旧藤箱上的灰尘,指尖似乎触碰到时光的轻叹,父亲苏轼过世已有十年了。他小心翼翼打开箱盖,里面层层叠叠的纸张,泛着岁月留下的微黄,仿佛每一页都浸染了父亲的气息,苏迈忍不住心头微微发颤,指尖如触碰到时光的轻叹。

在父亲如日月光华般照耀天下之时,他们兄弟几人自小便置身于这耀眼而温暖的光辉之中。父亲每每外出归来,脚步未踏入门槛,爽朗的笑声便已如春风般先涌了进来,连家中悬挂的字画也似乎随之喜悦摇曳。苏迈记得,父亲曾一手揽着年幼的苏迨,另一只手则持着毛笔,在苏迨稚嫩的小手上耐心地描摹笔势,阳光柔柔地洒在两人身上,也照亮了苏迨因欢喜而闪亮的眼睛。苏过那时则总喜欢依偎在父亲宽大的怀抱里,屏息凝神地听着父亲讲那些遥远地方的故事,父亲浑厚的声音像一层温热的被子裹住了他,让他沉入一片宁静安详的港湾中。苏迈自己,则早早被父亲唤到书桌旁,父亲握紧他的手,一笔一画在纸上留下痕迹,父亲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似无声的叮咛,也似点燃了苏迈心中一束微光。
父亲的光芒如骄阳般耀眼夺目,但命运却如乌云遮蔽了这轮太阳。父亲被贬谪的消息传来,家中空气瞬间凝固如冰。苏迈作为长子,感觉到肩上骤然压上了无形的重担,他默默收拾行囊,决意追随父亲远行。临行之前,他走进内室,弟弟苏迨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努力朝他露出笑容:“大哥,外面风雨大,你替我们护好父亲。”苏迈紧紧握住弟弟的手,那冰凉的温度仿佛渗入他的骨骼,他郑重地点头应允,心头却像压上了千斤巨石。
苏迈跟随父亲辗转奔波于黄州、惠州、儋州之间,一路风霜雪雨,跋涉泥泞。在惠州,父亲竟在荒郊僻壤处开垦出一片荒地,亲手种下蔬菜。苏迈每每看见父亲在田间弯腰劳作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沾满泥泞的衣袍下,仍挺立着一副不屈的脊梁。苏迈心中酸涩,但更有一股力量在生长。一次父亲劳作时,被尖锐的竹签刺入脚中,鲜血瞬间染红了鞋袜,苏迈急忙为父亲包扎。父亲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却微笑着对苏迈道:“迈儿,你看,为父之血今日也浸润了岭南之土啊。”苏迈低头不语,只是更加轻柔地包裹好伤口——父亲那宽厚肩膀之后,原来也藏着血肉之躯的疼痛,而支撑父亲不倒的,是那永不屈服的魂魄。

父亲再贬儋州,苏过又毅然随行。儋州天高地远,荒蛮偏僻,连书籍都极为稀缺。苏过却默默模仿父亲当年在黄州时的样子,亲手搭建起简陋的茅屋,在屋前种下几株青竹。他看见父亲在椰油灯下,艰难地辨识着当地黎族人的语言,在粗糙的纸上记录着那些陌生的音节。苏过便也效仿父亲,常去黎寨与人交谈,即使彼此语言尚不通畅,他也会专注地倾听,认真捕捉每一个音节。一日,苏过带回一束当地不知名的野花,插在一个粗陋的黎族陶罐里,放在父亲案头。父亲凝视着野花,脸上终于浮现出久违的笑容:“过儿,此花无名,却自有真香。”那一刻,苏过心中澄明如洗——原来传承父亲,不是刻板模仿其文章,而是珍重他看待世界时那清澈而真诚的眼睛。
而苏迨虽困守家中,却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父亲。他拖着病弱之躯,在书斋中艰难地整理着父亲零散的诗稿与信札。他一遍遍摩挲父亲那些随意写下的字条,诸如“明日买羊肩一枚”,或“酒已沽得,待儿归饮”之类家常琐语。苏迨深知,天下人眼中那个光芒四射的文豪,在苏迨心中,更是那个会为买到好羊肉而雀跃、会为儿子备下好酒的父亲。他强撑病体,将父亲这些日常点滴郑重地抄录整理起来。窗外风雨交加,苏迨咳嗽不止,仍就着昏黄灯光伏案书写。他蘸墨的笔,似乎也蘸满了对父亲那份最朴素最深沉的爱。

然而命运弄人,幼弟苏遁的早夭,如同在父亲已布满伤痕的心上又狠狠撕裂了一道。父亲被贬颍州时,正逢暴雨成灾,他日夜奔走于河堤之上。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暴雨如注,浑身湿透的父亲站在河堤上指挥抢险,忽然家中老仆踉跄而至,带来幼子夭亡的噩耗。父亲身形猛然一晃,众人急忙扶住。他久久凝视着汹涌翻滚的河水,最终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幼子真吾儿。”那声音里饱含的痛楚,如黑夜中无法愈合的伤口,让在场所有人无不悄然泪下。这一句,道尽了天下父母对骨肉最原始、最朴素、最撕心裂肺的挚爱。
苏迈的思绪重新回到眼前打开的藤箱里。他小心翻动着那些纸张,忽然指尖触到一首墨迹犹新、显是弟弟苏迨笔迹的诗作:“父书常读眼昏花,非效文章自嗟呀。唯记庭前春韭绿,笑颜曾共雨前茶。”苏迈反复读着,心中仿佛豁然开朗。弟弟的诗句如一道光,瞬间照亮了缠绕心头已久的迷雾——原来他们兄弟几人穷尽一生所守护的,并非父亲那足以照亮千秋万代的如椽巨笔;他们小心翼翼捧在心口、不惧风霜也要传递下去的,是父亲那滚烫的体温,是父亲在烟火人间留下的每一个笑容与叹息,是那即使身为文豪也永远无法替代的、作为父亲的温度与气息。
苏迈放下诗稿,目光再次落在箱底一方古朴的端砚上。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砚台边缘,那里早已被父亲的手掌摩挲得温润如玉。指尖传来的,是一种历经岁月却依旧清晰的暖意,仿佛父亲的手温从未真正离开。他忽然明白了,这暖意正是父亲留下的无形馈赠,比任何文章墨宝更为深沉持久——那是生命对生命的烘暖,是血脉深处永不冷却的余温。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扉。晨光熹微,温柔地铺满了整个庭院。他凝望着院子里的绿树与竹影,恍惚间,仿佛看见父亲的身影依旧坐在树下,而自己与弟弟们还是当初那些青涩少年,正围坐在父亲膝下。父亲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如同穿过岁月长河的微澜,那熟悉的声调里,饱含着永不熄灭的温暖与希望。
父亲这轮明月虽已西沉,然而人间烛火犹在,烛火虽微,但足以映照彼此,暖透时光;那些零碎的家常记忆,如被时光磨亮的珠玉,在生命的长夜里,替我们默默擦亮了血脉深处不灭的微光——原来凡俗温情的执着守护,正是对璀璨星辰最朴素、也最恒久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