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留余
——《于木匠》赏读
侯发山先生的小说《于木匠》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它不着痕迹的构思布局与深邃的思想表达,都集中到于木匠身上,这一形象徐徐吹拂着一股浓郁的中国风,让人们去探索,去寻根。
小说开篇以平淡的语气介绍于木匠的身份职业,尤其叙述他把日子过得从容散淡,成为乡下一道风景,这样的故事情节设计,颇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而故事背后则在暗示:心有空余,能盛的下别人,人则从容;不把弓拉满,人则散淡。但是他却被称作“榆师傅”。榆木,以质地坚硬为本色,材质密度大,坚硬而不易弯折,也不会斜枝旁逸;以之喻人,则意味着不会变通,不圆滑,甚至不开窍,执着或执拗。“榆师傅”的称谓是带有戏称或贬称的。在“扬”之前先“抑”,便造成了行文的跌宕起伏与情感的波澜,在波澜起伏中,围绕一个“榆”字,一个个性鲜明的木匠形象跃然纸上。
小说以“我”为叙事视角,在有限的时空内观察这个“榆木”师傅,“我”是事件的参与者,事件的见证者,也是于木匠的评判者和于木匠品质的影响者和传承者,这就为小说创设了真实的情境,使读者与人物一起共鸣,一起共情。
于木匠的“榆”,首先在收徒环节体现出来。先是不答应收徒,勉强答应后,学油漆和学木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冷着脸,只能学一样。于木匠的无情与冷冰在“抑”中很难让人仰视。但小说的“扬”是以平滑的弧线形渐变的,没有像欧•亨利那样陡然把人抛上云端又一下子跌落谷底的心理撞击。“我”在叙述跟“榆师傅”干活的情节中,又客观讲述出于木匠可爱可敬的一面。他手艺高超,“图纸都在脑子里装着”,“画线时不用墨斗不用尺,线却画得笔直”。他干活非常专注,对徒弟非常严格甚至苛刻,作者把这一情节放置于“抑”与“扬”的临界点上,因为事物位于临界点时最能触动心弦,比过山车式的大起大落更能引发心灵的静思。
作者把人物形象在人们心目中的渐变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驱动力,由“抑”到“扬”的转折点便落在于木匠那句“说好的,管吃不管住,不能给人落下话柄”上。不知变通,“榆”得有味,遵守职业道德,说一不二,这也是一种留余,给自己的灵魂留下一方游刃有余的去处。这种留余在不知不觉中上“扬”,掩藏在于木匠严苛外表下的善良也悄然感动着小徒弟的内心,改变着师傅在徒弟心中的形象。师傅替“我”打跑野狗,送“我”打疫苗,拒收垫付的医药费,“跟着我出的事,咋能让你出钱?”,一份担当溢于言表。
至此,小说依然波澜不惊地往后延展,张全请于木匠做一张梳妆台,如果有剩余的木料可以做个小板凳和小桌子,于木匠阴沉着脸进行了反驳,“你方圆左近打听一下,老于打家具,哪有多余的料头?”“高明的木匠从来不多费木料”,这些话语里有对自己手艺的自信,也有对工匠精神中对产品质量孜孜以求、精益求精的自我认同。
把情节推向高潮的是张全请于木匠刷油漆的片段,这个小活可以说是举手之劳,也可以额外挣点钱,但他坚决拒绝了,“我只做家具,不干这活”“会也不干”“加钱也不干”,这股“榆”劲儿让徒弟不能理解,当于木匠一口气说了数个“留有余”后,情节乘势突起,“扬”到了顶点,人物形象也高大且具有了厚度。
“凡事留有余地,给别人留口饭吃,不能做尽做绝了”,这不仅是于木匠为人行事的准则,更是中华民族安身立命、为人处世的基本哲学,是这个东方大国生生不息的智慧。中华文化中自古就有命运共同体的意识,给别人留余,便是给自己留余。不失这份本心,便留下了善的种子,“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是“仁”“和”思想对人行为的无声支配。“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巧妙地照应了开篇于木匠的“从容散淡”;“一家仁,一国兴仁”,中华民族的意识中历来是家国一体的,“仁”的思想便是强有力的支撑点。而“和”,和的是人心,既是一种美好的生存状态,也是一个民族崇尚和善的整体态度。这种思想的内核已化为一种特有的思维方式,超越时空,影响着一个民族的文化走向。这便是于木匠形象具有的普世价值吧。
【附原作】
于木匠
侯发山
于木匠,顾名思义,是个木匠,邻村的,方圆十几里就数他的手艺高。在过去那个年月,木匠有干不完的活儿——除了平常家用的桌椅板凳,嫁闺女娶媳妇要打新家具,人老了要做寿木,这些都离不开木匠。于木匠有了这手艺,日子过得从容散淡,不分农忙和农闲,背着刨子大锛之类的工具走村串户,成为乡下的一道风景。
大家当面尊称他“于师傅”,背后称呼他“榆师傅”。为何?其中的原因是我成为他的徒弟后才知道的。
我的个子矮,中学毕业后,还没锄把高,爹让我跟于木匠学本事,说木匠干的虽然是粗活儿,但好赖有个手艺,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也说不上有多累,雇主家请去干活儿时还高接远送的。我答应了,于木匠却不答应,爹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于木匠才松口。
当学徒的第一天,师父就问我:“你想学油漆还是学木工?”师父会做家具,也会给家具上漆,即油漆匠的活儿也会干,是个全把式。
我说:“都学。”爹给我说过,武艺多了不压身,多一样手艺多一条活路。
“别蹬鼻子上脸,给你点儿颜色,就想开染坊啊?”师父冷着脸。
我不知道师父的意思,傻乎乎地瞅着他。
师父说:“只能学一样。”
我想了想,觉得油漆匠的活路简单——不就是拿起刷子涂抹吗?跟小时候用泥糊墙壁差不多,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便说:“学木工。”
师父看着我,没再说话,算是应允了。
木工的活儿看似粗活儿,实际是个细活儿,不比其他活计轻松。师父做家具不画图纸,图纸都在脑子里装着。他对着雇主给的木料看一眼便已心中有数,即刻就能动手,而且他画线时不用墨斗不用尺,线却画得笔直。他忙活的时候,哑巴似的极少说话,让我打下手。有时候,我手脚迟一点儿,他就会用身边的工具惩罚我——或用尺子打我,或用铅笔戳我。我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行为——自己还小,真打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有时我觉得一天也干不下去,真想撂挑子,但想到爹低三下四地求他的样子,我忍了,拿着“徒弟徒弟,三年奴隶”的古话来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给一户人家做完活儿后,天已经黑得瞅不到人影了。主人再三挽留,让我们住下。师父拒绝了,说:“三四里路,抬脚就到家了。”走出大门没多远,师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说好的,管吃不管住,不能给人落下话柄。”
走到半路上,忽然,路旁蹿出一只野狗。可能看我个子小好欺负,它不声不响地扑向我,朝着我的小腿肚咬了过来。我又怕又疼,“哇”地一声哭了。师父听到动静赶紧回过头来,挥舞着手中的铁斧,连叫带吼才将野狗吓跑了。然后,他背上我,一路小跑来到镇卫生院。谁知道,镇里没有狂犬疫苗,他就拦了辆顺路的货车,把我送到县防疫站打了疫苗,回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后来,我爹给师父送医药费,师父不耐烦地说:“六个指头挠痒——多一道子。跟着我出的事,咋能让你出钱?”
我学徒三年将要期满的时候,本村的张全请师父做一张梳妆台。师父照例去看主人家备的料。张全说:“要是有剩余的料头,可以做个小板凳或小桌子。”“料头”指的是做完家具后剩余的边角料。
“你方圆左近打听一下,老于打家具,哪有多余的料头?”师父的脸色阴沉着,一瞅就是不高兴。
张全知道自己捅到了马蜂窝,赔着笑脸解释:“于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那个意思。”
师父不再理睬他,开始选木料。
果然,梳妆台做好后,没有剩余一块板一根横撑,地上只有白花花的锯末和刨花。师父说过,高明的木匠从来不多费木料,用边角料做小家具是同行在讨好主人,在遮自己的丑。
梳妆台做好后,张全拿出事先预备好的油漆,让师父给刷上颜色。
师父拒绝了,说:“我只做家具,不干这活儿。”
“您不是会这个吗?”张全说。在他看来,这是放羊拾柴火——顺手捎带的事。“会也不干!”师父的话硬邦邦的,落在地上能砸个坑。
“加钱也不干。”师父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张全没辙,只得讪讪地说:“好,好,我再找油漆匠。”看他的表情,好似还有“离了王屠户也不吃连毛猪”的意思。
师父真是不开窍,怪不得人们都叫他“榆师傅”。难道他的脑袋真是榆木疙瘩?还是怕我学了他的本事?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他:“师父,有钱怎么不赚呢?”师父叹口气,说:“巩县有个康百万庄园,镇园之宝是‘留余匾’。匾上讲,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遇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推之,凡事皆然……啰唆这么多,到底说的啥呢?就是说凡事留有余地,给别人留口饭吃,不能做尽做绝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师父如此可亲,如此可爱,真想跟着他再学三年。
(摘自山东省日照市高三语文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