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5年高考在即，职业教育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学历升级”。随着职业本科院校即将扩容至83所，年招生将超50万，一条升学新赛道已然铺开。对考生而言，职业本科并非“退而求其次”，而是为有志于扎根技术技能领域、解决复杂实践问题的学子提供了直通本科的路径。

然而，当前，职业本科院校仍需破解“身份认同”困局：要彰显职业教育的“高等性”，又要避免成为应用型本科的翻版。在加大资金、硬件投入的同时，如何建立多元评价体系、有效提高师资水平、将产教融合落到实处，是破局的关键。为唤起社会各方关注，南方周末特推出职业教育专题——职教大提速。

▲成都航空职业技术学院是新中国第一所航空高等职业院校。2025年5月22日，教育部公示拟同意设置32所职业本科，该学院位列其中。（成都航空职业技术学院官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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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中等水平的民办职业院校先行先试都是一个折中的做法，“如果一开始就找最好的学校来试点，可能也缺乏可推广的价值。”

“职业院校升了本科，就要搞硕士点之类的东西，自然就会模仿传统本科高校的人才培养体系、课程体系办学，大家就越办越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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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

责任编辑｜钱炜

作为一家上市药企的人力资源专员，赵迎有一个残酷的观察，比起那些通过专升本考试进入本科，进而获得研究生学历的应届毕业生，领导更青睐那些高考直接考上本科的求职者。

“其实除研发外，对于生产、技术这类基础岗位，本科和专科，两者的能力并没有明显差别，但我们企业基本都不考虑专科生。”赵迎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纸普通高等教育本科毕业证书，简单地划分着世俗意义上的“优生”和“差生”。

直到2019年，职业教育止步于专科层次的学历“天花板”被打破。这一年5月，教育部一口气批准15所职业学院更名为“大学”，首批本科层次职业教育试点学校由此诞生。

5年后的今天，职业本科建设按下“加速键”。2025年5月22日，继一个月前刚刚宣布新设立9所本科层次职业学校后，教育部再度公示，拟同意23所职业学校升格为本科，这意味着全国的职业本科院校即将达到83所。

华南师范大学粤港澳大湾区教育发展高等研究院副院长、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陈先哲曾做过一个测算，根据国务院2021年提出，“到2025年全国职业本科教育招生规模不低于高等职业教育招生规模10%”的目标，2025年以后，职业本科教育每年招生将高达五十余万人。

一个职业教育学历大升级的未来正快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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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手笔投资”

2024年9月，辗过一路鞭炮纸屑，几辆载有教学设备、办公用品、实验仪器和学生物品的集装箱货车驶入了浙江省东阳市一处还未完工的工地。工地大门上，一块白底金字的招牌挂在正中——“浙江广厦建设职业技术大学”（学校官网简称广厦大学）。

这是广厦大学的新校区——木雕小镇校区。在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副教授程娟将其称作政府的“大手笔投资”，“从用地到资金，都是市政府完完全全给我们搞起来的。”据当地媒体报道，该校区总投资近60亿元，占地约1320亩。

2019年末，就在首批15所高职院校升格本科并完成更名后不久，浙江省政府收到了一纸公函。经教育部批准，广厦大学成为浙江省第一所职业本科大学。

根据陈先哲的总结，截至2022年，在已经升格的32所试点职业院校中，有超过三分之二为民办校，且综合实力相对普通。

浙江金华职业技术学院校长梁克东也在2021年的一篇论文里提到，自己在调研中发现，当时试点的22所职业本科大多为民办校，校舍、实训设备、图书资料等硬件设施普遍较差，办学经费短缺、教学基础设施薄弱成为学生反映最为不满的因素。此外，师资力量也相对薄弱。

为什么早期试点升本的并不是实力最强的职业院校？陈先哲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过去一个时期，无论是政府还是民众，都觉得职业教育办到专科层次就差不多了。如果把最优秀的职校升为本科，会导致其他学校纷纷将“升本”当成目标而偏离职教方向。

陈先哲解释，彼时无论是从政策导向，还是积累试点经验的角度出发，让中等水平的民办职业院校先行先试都是一个折中的做法，“如果一开始就找最好的学校来试点，可能也缺乏可推广的价值。”

因此，这些职业院校成为本科之后最急迫的事，是对校舍、设备、师资等显性条件进行升级。

2022年12月，作为首批试点的民办校，南昌职业大学开工建设香樟校区总投资25亿元。广厦大学也是一所民办校。2023年5月，木雕小镇校区正式进入建设阶段。彼时，广厦大学举办方已由原来的广厦控股集团变更为东阳市财政局全资控股的东阳市东控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虽然还是民办校，但随着举办方的变化，程娟明显感觉到，学校在资金、管理上发生了很大变化，补充师资力量也提上了日程。程娟说，近几年，东阳引进人才的力度很大，对于全职引进的正高、副高职称人员以及博士、硕士等毕业生，当地政府开出了最高30万元的人才补贴和100万元的购房补贴，“这其实就是为我们学校量身定做的。”

然而，面对升级本科后提升办学质量的要求，试点阶段的许多学校并没有广厦大学这样的幸运。

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王建梁、博士生梅辉对全国35所职业本科试点院校2023年的公开数据进行比较分析后发现，在年生均财政拨款项目上，拨款最多的公办学校为深圳职业技术大学，高达40311元；拨款最多的民办学校为重庆机电职业技术大学，仅有2390元，另有18所学校无年生均财政拨款。

不过，最近两年来，有关部门已注意到这一问题。2024年年初，在给全国人大代表关于职业本科建议的答复中，教育部表示，分配提升计划资金时，会充分考虑地方支持民办教育相关因素。2025年，中央下达的现代职业教育质量提升计划资金总计已高达312亿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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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现高等性”

如果说硬件、师资这些改变属于水面上的变化，专业设置则是水下的调整。

2021年7月，教育部启动职业教育专业教学标准的修（制）订工作。顺德职业技术学院教授徐言生受委托作为编制组组长，牵头负责职业本科的制冷与空调工程专业。“在这之前，我们开设职业本科的学校，专业设置都是没有统一教学标准的。”

南方周末记者检索发现，在2019年开始试点的15所职业本科院校设置的专业里，电子商务、学前教育以及艺术相关专业，如数字媒体艺术、音乐表演、舞蹈表演等频繁出现。但它们都没能如制冷专业一般，出现在2022年教育部公示的“高等职业教育本科专业简介”名录中。

“人才特别紧缺、特别需要。”徐言生解释，这是教育主管部门对纳入职业本科专业目录的基本筛选标准，“现在我们升本科，学校开设的五十多个高职专业里，仅有十多个直接对应职业本科专业目录，最后仅遴选六个专业作为第一批升本专业。”

广厦大学也是如此，在首批设置的六个本科专业中，程娟负责教授工程造价专业的施工技术课程。

“以前专科可能是会用就好，本科不仅仅是要会用，且要能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具备一种综合的能力。”以施工技术课程中的VR仿真实训为例，除了使用设备完成既定任务，程娟还会要求本科生以分组的形式针对任务提出问题、开展小组讨论，并就她提出的事故问题给出解决办法，“以他们的能力来说，自己去学知识已经没有问题了，重要的还是能去分析问题，问一个为什么。”

与程娟的想法类似，在兰州石化职业技术大学（学校官网简称石化大学）电子电气工程学院院长陈鹏看来，职业本科既然是本科，办学中应体现“高等性”，但又要与普通本科有区别，人才培养“还是要面向生产一线”。

2021年，石化大学升为本科后，陈鹏他们学院在所设的两个本科专业中增加了专业基础理论课。“像以前企业总说我们的学生在一线可塑性不强、可持续发展不强，归根结底，就是创新能力不强，理论基础薄弱。”

“现在职业本科面临的通病，就是学生理论知识严重缺乏，但国内也没有很多资料是关于这类课程怎么来上的，目前来说，我们的这些课还是在借鉴全国一些不同的本科教材，只是授课过程中尽量简化数学推导过程。”陈鹏说。

在陈鹏的观察中，当下职业本科院校的学生普遍对数理化较强的专业基础课程不太感冒，或者在基础科目上偏科，“有些数学不好，有些英语不好。”“我们现在自动化类的课又全是数学理论，学生听不懂，那咋办？”

陈鹏想过自己写一本教材，将高等数学知识打碎融进专业课程里。为此，他上网买了五百多块钱的书，“有了体系思想，但我觉得还是很难做到。”

眼下这个毕业季，陈鹏还在发愁本科生们的毕业设计。

“按要求，职业本科的毕业生要和普通本科生一样做毕业设计，要写三四十页的说明书，还要抽检。目前来看，对职业本科生的工具使用能力、文字写作能力，各方面要求还是比较高。最后谁来抽、怎么抽、评判标准是什么，这些都是问题。”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即将升格为职业本科。该学院教授徐言生的办公室外就是实训室，房间内摆满了各种型号的空调、冰箱。（南方周末记者蒋敏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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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大于异”

陈鹏担心的，也是长期研究高等教育建设的陈先哲不希望看到的。

“职业院校升了本科，就要搞硕士点之类的东西，自然就会模仿传统本科高校的人才培养体系、课程体系办学，大家就越办越相似了。”陈先哲口中的“传统本科高校”具体指向的，就是应用型本科。

在2019年教育部公布的中国高校分类体系里，应用型本科是与研究型本科、职业本科相对的一种高校类型。其定位是“从事服务经济社会发展的本科以上层次应用型人才培养，并从事社会发展与科技应用方面的研究”。

然而通过对32所职业本科试点院校的研究，陈先哲发现，在办学定位、人才培养目标、生源、师资以及具体培养过程等维度上，职业本科与应用型本科“同大于异”。

2014年6月，国务院印发的政策文件中首次提及，要“引导一批普通本科高等学校向应用技术类型高等学校转型”。按当时设计，1200所全国普通高等院校中，将有600多所高校要办成应用型本科。

“但一些院校的转型动力并不足，存在被动参与、观望徘徊的现象。”2020年发表的文章中，河南大学教授吴洪富写道，一些院校即便主动参与转型，也并非源于办学的内在诉求，而是为了获取相关政策红利。

“为什么会出现职业院校升本科，有部分原因就是应用型本科还是没有很好地解决应用型人才培养的问题。”在徐言生看来，相较普通高校，高职院校在应用型更具优势，也一直有升本的诉求，“其实应用型本科、高职，两个都是想往上走”。

应用型本科前路漫漫，在陈先哲看来，早期试点升格的职业本科院校也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技能型高校办学经验。“因为刚开始的试点院校基本都在短时间内不断扩招，其实是没有多少办法真正地提高质量的。”

“说白了更多只是把原来专科的牌子换成了本科的，离真正高质量职业教育的要求还有一定距离。”陈先哲回忆，试点几年后，社会上下对职业本科的需求和认识已经发生了变化，“升本”还是“不升本”已不再是问题，“让谁升”和“如何升”才是业界的关切点。

在这种情况下，2023年，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成为当年全国唯一升格为本科的职业院校，并由此成为职业本科加速扩容的转折点。作为全国高职院校的龙头，该校的师资力量、科研项目、科研成果甚至超过了许多本科院校。

此后，职业本科从试点走向全面实践。比肩“双一流”高校的“双高院校”，及越来越多的公办校开始成为“职校升本”的主力军。所谓“双高院校”，即入选“中国特色高水平高职学校和专业建设计划”的职业院校。

作为“双高院校”，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出现在2025年5月22日教育部最新公示的拟升格名单当中。但早在一年之前，学校就发布了招揽人才的公告。据徐言生了解，校方还计划在升本后，为每个本科专业投入资金1000万元以上，用于课程建设及实训基地建设。

“创建‘双高院校’、创建本科院校，这是现在学校铆足劲的两个目标。”连云港职业技术学院学生工作处处长、招生就业办主任高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连云港是中国医药产业的重要基地，拥有四家A股上市的医药公司。2025年3月，学校专门将原来的医药与化工学院拆分开，为未来设置两个专业做准备。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设置本科层次职业院校的说法出现在多个省市的文件中。其中，天津曾于2023年提出要将天津电子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组建为本科；次年2月，江苏也在文件中明确“支持以高水平高职院校为基础，设置本科层次职业学校”。

4

打破“天花板”之后

当职业院校也站上本科的跑道，如何避免与应用型本科等普通高校重合，徐言生觉得，关键还是产教融合的深度。

“职业教育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工作岗位针对性强、适应性强，某种角度可以说是‘急功近利’，目标导向，岗位需要什么，我马上给你培养什么。”

“简单说就是‘干中学、学中干’。”在徐言生看来，职业教育并不遵循学科式的教学方法，而是“在一个真实的项目中，以培养这一项目所需的工作能力为导向，融合不同学科的知识，以此为基础进行能力的递进。”

根据2021年初教育部印发的《本科层次职业教育专业设置管理办法（试行）》，职业本科面临的考察指标大多确与产教融合有关，迥异于传统高校。

教育部提出，职业本科专任教师中，具有博士研究生学位的不低于15%、“双师型”教师占比不低于50%；来自行业企业一线的兼职教师所承担的专业课教学任务授课课时，一般不少于专业课总课时的20%。

但陈先哲注意到，这些指标给很多刚刚升格为本科的职业院校，尤其是民办校带来了现实的压力。比如，为提升学历，一些老师“组团”到东南亚读博，甚至一些学校还提供了主要经费支持。“很多学校的‘双师型’教师占比同样多少也存在注水的情况。”按教育部要求，同时持有教师资格证和中级以上技术职务（如工程师、技师等）的教师才可称为“双师型”教师，“但很多文科的老师也去考证，那些证到底对学生提升有没有实质性作用，没有人去考虑。”

徐言生也表示，当下，职业院校并不缺编制，也不缺乏高学历人才前来应聘，只是很难招到能够承担起产业教学任务的高水平老师。

而站在职业教育培养的另一端，对于如何推进产教融合，企业也有顾虑。

2025年5月21日，在连云港举行的一场“千校万企供需对接会”活动上，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了一家招收车工、钳工、机修工等专科层次技术人才的皮革机械企业。企业负责人介绍，他们没有与任何职校开展校企合作，“一是没有这方面的预算，另外的问题是你培养出了学生，留存率能有多高。”

“订单式培养本应是一种很有效的培养方式，但为什么这么难实现，就是企业不愿意增加这种成本，学生也希望有更多选择。”徐言生说，顺德职业技术学院采取的做法是先根据行业通用需求而不是某个特定企业的需要，培养出优质学生，让一些骨干企业看到投入价值，“这样它们才会主动提供教学案例、派出兼职教师、安排实习岗位，‘共建共享’。”目前，他的学生中，近一半已成为美的等行业企业的技术骨干。

程娟也认为，职业本科应结合地方产业发展需要培养人才。“像我们学校对学生有一个考核指标叫‘留金率’。”这一指标考察的，就是职业院校培养的技能精英有多少能留在金华当地就业。

但程娟发现，学校升级后，从第一届本科生起，每年都有学生考研上岸。对此，学校非常支持，不仅准备了礼物，还安排专车送考生去考场。“职业教育也要顺应时代潮流，不读研还是会有一些（就业）限制。”

留给职业本科的探索时间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前述教育系统内部人士担心，“职业本科至少这10年之内会接地气，但你看我们现在招的老师都是博士，未来也许会走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