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面拌夏
豫东的盛夏,是烧红的铁块沉甸甸压在大地上。日头毒得能揭皮,空气凝滞得如同熬稠的麦芽糖,连蝉声都被晒得发蔫,懒懒地散落在灼热的树叶间。人躲进屋里,门窗紧闭,然而黄土墙壁亦吸饱了火气,烘烤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三奶奶家的压水井旁,便成了村人的“避暑圣地”。
那口老井,幽深沁凉。三奶奶摇动井把,吱呀作响,清冽的井水便汩汩涌出,注入青石凿成的水槽里。暑气蒸腾,水槽边却天然自生一股清凉,是这黄土旱塬上难得的福地。三奶奶早几天就铺排开了:新麦磨面,擀得匀称筋道,切得细如韭叶,煮好捞起,放在荆条编就的筐箩里,悬吊于井口上方。井里透出的凉气,丝丝缕缕地向上缠绕着面条,直到面条凉透、筋骨结实,透出玉色。
各色拌头,也早已在青石案板上各就各位:顶花带刺的黄瓜,三奶奶刀起刀落,瞬间变成翠绿细丝;自家鸡下的蛋,摊成薄如蝉翼的金黄蛋皮;石臼里捣好的蒜泥,辛辣刺鼻,却无比醒神;而最勾人魂魄的,是那粗陶碗里浓稠的小磨香油拌西瓜酱——这酱是三奶奶伏前晒制的,黄豆与熟透的西瓜瓤糅合,在烈日下曝晒发酵,沉淀出浓郁的酱香,是豫东人家独有的风味。
待到日头稍稍偏西,毒辣稍减,三奶奶便将那饱浸井水凉气的面条捞起,甩干水珠,盛入一个个粗瓷海碗。翠玉般的黄瓜丝、碎金似的蛋皮丝铺陈其上,舀一勺油亮喷香的西瓜酱,淋一圈透亮的小磨香油,再狠狠挖一勺蒜泥。左邻右舍闻香而来,各自捧起自家的海碗,或蹲在井沿,或倚着黄土墙根,或干脆坐在槐树隆起的粗根上。
一时间,压水井边成了小小市集。筷子挑起凉津津的面条,“哧溜”一声吸入口中,凉、香、辣、鲜,霎时在舌面绽开。那筋道的面条裹着浓酱,黄瓜丝的脆嫩清爽穿插其间,蒜泥的冲劲儿直冲脑门,激出一身细密的汗珠,汗水一出,反觉通体一阵凉意舒散开来。有人吃得额头冒汗,有人辣得直吸凉气,却无一人肯放慢筷子的节奏。只听得一片碗筷叮当、哧溜作响,间或夹杂着几句对酱香、对面条筋道的赞叹,还有村东头婆媳拌嘴、村西头收成好赖的闲谈。树荫摇动,凉面入口,暑气便暂时被这粗犷的凉意拌碎,囫囵咽下肚去。
碗底朝天,酱汁都刮得干干净净。吃饱喝足的人拍拍屁股站起,扛上锄头,又一头扎进那白亮亮、热腾腾的田野里去了——凉面入腹,似乎凭空添了几分力气,足以对付那未尽的暑气与漫长的田垄。三奶奶收拾着碗筷,粗瓷海碗叠在一起,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井水依然在石槽里幽幽地淌着,倒映着头上老槐树浓密的枝叶。
压水井边,空余几只面盆倒映着枝杈间漏下的日光。夏的酷烈,原不过是凝在酱汁里的浓稠光阴,被村人蹲着、吸溜着,一筷一筷拌开,拌散。粗瓷碗底朝天时,那沉淀下的浓汁仿佛也滤尽了燥热,只余下心头一丝熨帖的清凉——原来正是这粗粝朴素的凉意,足以支撑农人,从盛夏的燠热里,稳稳当当,走向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