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光
☆唐建生

按下快门,岁月即被轻轻掬取,定格于方寸之间。那银灰色的机械相机,冷冽而沉静,快门开启的瞬息,仿佛天地间一声轻微叹息。那些被框定的瞬间——笑靥、泪光、夕阳下凝固的剪影——仿佛被悄然封存于时光的暗匣里,只待日后启封时,抖落出一片片旧日微尘。然而岁月何曾真正凝固?它如暗流潜行,无孔不入,纵使我们将那帧帧过往的影像深藏于心匣的底层,它亦早已在生命深处悄然盘桓,刻下无声的碑文。
照片之外,岁月却更执着地描摹着我们自身。晨起揽镜,惊觉眉梢眼角何时竟已被时间之手精心勾勒出细密纹路?每一道沟壑里,都仿佛埋藏着一个被遗忘的清晨与迟暮。这皱纹,是时光在额间耕耘出的田亩,是光阴在面庞上蜿蜒奔流的小溪;昔日少年光洁的额头,竟也悄然被岁月凿刻出纵横沟壑了。时光的刻刀从来不留情面,它无声地潜入生命的肌理,把往昔所有悲欢与得失,都化作脸上无法擦除的痕迹。纵然我们有时欲将其遗忘,那痕迹却如影随形,终于明白,原来岁月并非只被收藏于照片中,它早已将印记刻进我们的血肉,成为身体里最深的年轮——原来时光的刻痕,竟如此深植于我们自身。
于是我们慌不择路,尝试紧闭那扇岁月的门扉,遮严那扇时光的窗棂,欲以拒绝阻挡那无休止的光流。然而,这阻挡终究徒劳。纵然门窗紧闭,晨光依然会从帘幕的缝隙里悄然探进,如温柔的手指,在房间的地板上缓缓推移,抚摸着每一寸尘埃。纵使窗棂上堆积了经年的尘灰,那光线却如执拗的精灵,总能找到微小的罅隙,轻盈地渗入。原来,时间之流并非来自外部世界,它自我们内部深处涌出,自生命源头滔滔而来,无休无止。纵使锁紧门窗,我们又如何能够阻挡源自心底的光阴之河?

岁月并不曾骤然离去,它只是在我们浑然不觉间,于眉心悄然绽放成一朵奇异之花。那花由时光的纹路织就,由悲欢的丝缕缠绕而成,凝重而庄严。我们曾想将它舍离,却又总在俯仰之间,不由自主地重新捡拾,反复摩挲,直至这朵花最终融入我们的眉宇之间。于是,岁月便从这朵花中出发,沿着我们额上的沟壑蜿蜒流下,如溪流汇入江河,最终汇入我们生命的长河,与我们合而为一,从此相伴走向更远的远方。
我们终于了然:岁月从不曾真正被我们拒之门外,因为它并非从外汹涌入侵——它从我们体内流过,而我们终将成为它。它流经之处,面容上便刻下了时光的印记,额间便绽放了岁月的花朵;它用我们自己的血肉之躯,写下了最深沉、最无法磨灭的墓志铭。
当我们又一次举起相机,对着镜中自己眉心的那朵时光之花按下快门,那“咔嚓”一声清脆,宛如岁月本身在回响。原来,每一次我们试图截留光影,最终不过是为自己额上的年轮再添一道印记——原来那阻挡岁月洪流的徒劳努力,竟也是我们向永恒发出的一封邀请函。

岁月从不是身外客。它早已在我们体内安营扎寨,以血肉为河床,以皱纹为航图。最终我们才懂:所谓生之旅程,不过是将自己全然交付,让灵魂顺流而下,汇入时间那无垠的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