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的暴动
尼采说"上帝死了",于是画家们便不再画上帝。他们连人也懒得画了。

从前,画师们战战兢兢,将圣像描了又描,唯恐不似;后来,他们竟胆敢画些苹果橘子之类,倒也栩栩如生;再后来,索性连苹果橘子也不要了,只将颜料胡乱泼在布上,便算一幅画。看客们起初是愤怒的,继而疑惑,终于也点头称是了。
这倒也不难解。尼采那疯子早已将旧神像推倒,新的神祇尚未立起,人们心中空落落的,眼睛里自然也空落落的。画家们最先觉出这空虚来,便索性连形也不要了。他们大约想:既然上帝已死,何必再画他的造物?既然理性不过是幻影,又何必描摹那理性的秩序?
于是乎,颜料们暴动了。
朱红从圣母的袍子上逃逸出来,在画布上独自跳舞;群青挣脱了天空的束缚,与柠檬黄扭打作一团;赭石色本是用来画圣徒头发的,如今却和翠绿私奔了。这些颜色不再安分守己地扮演什么,它们只是它们自己,赤裸裸地,横冲直撞地存在着。

康定斯基那厮,见了莫奈的干草堆,竟看出色彩的魂灵来。他便将音乐灌进颜料管里,画些谁也看不懂的玩意儿,偏说是"精神的颤动"。蒙德里安更绝,只用横竖几条黑线,填几块红黄蓝,便号称揭示了宇宙的真理。这般狂妄,若非尼采在前头喊破了"超人"之说,他们断不敢如此放肆的。
最可笑是那些看客,站在画前,或皱眉,或点头,或窃窃私语,生怕被人看出自己不懂来。他们哪里知道,这些画原不是画给他们看的。画家们早已不屑取悦于人,他们只听从自己血液里的节奏,只服从自己神经的颤动。尼采所谓"权力意志",在这些画布上得到了最纯粹的体现——创造,不为任何目的,只为创造本身。

当有人站在波洛克的画前,忽然手舞足蹈起来,他大约是看懂了那些飞溅的颜料点子,本就是一个疯子的舞蹈,又何必用理性的绳索去捆绑它们呢?

上帝死了,色彩还活着。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