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父亲书房门口捡毛边纸时,台灯正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纸篓里堆着揉成团的碎纸片,像被揉皱的云,沾着墨渍,还带着潮乎乎的湿气——准是他半夜偷偷撕的。
父亲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教案本翻得卷了边,粉笔灰总沾在袖口。退下来那天他拍着空了的办公桌说:“这下能好好写书法了,当年带学生参赛,自己倒没正经练过。”
转天他就抱回一摞毛边纸,墨汁在玻璃镇纸下泛着乌光。我去送水果时,他正悬腕写“松风”,笔尖在纸上走得稳当,“风”字最后一钩挑得像燕子尾巴。“爸这字儿有劲儿!”我扒着门框喊。他手一抖,墨点溅在“松”字上,慌忙用废报纸盖住:“瞎写的,别笑话。”
头俩月他总把写好的字摊在阳台晾。有次我妈举着张“静以修身”说:“你爸非让我挂客厅,说是给孙子当字帖。”我扫了眼那字,确实比社区书法班的强,顺口应:“挂吧挂吧,省得他老念叨。”可后来再没见新字贴出来,阳台的毛边纸堆得更高了,边角卷着,像被人反复摸过。
上周收拾书房,我翻出半抽屉揉碎的纸团。展开一张,是“桃李满园”,笔锋饱满得能滴墨;再一张“师者如灯”,每个字都压着格子线,端端正正。最底下一张皱得厉害,背面用铅笔写着:“小慧(注:我初中同学)毕业那年,说我写的评语比作文还好看。”
那天半夜起夜,书房门缝漏着光。我凑近看,父亲正对着教案本发愣。本子里夹着十几张泛黄的纸条,是学生毕业时塞给他的:“老师,您在我作文本上画的红圈,我留着当书签呢”“要是能再听您讲堂《赤壁赋》,我肯定不睡觉”……
他突然抓起笔,在毛边纸上写“诲人不倦”,写了半行又停住,笔尖重重戳进纸里。“爸?”我推门进去。他手忙脚乱要藏纸,墨汁蹭在袖口,像朵开败的花:“写得不好,撕了重练。”
我蹲下来捡碎纸:“当年您给我改作文,错别字都标得红堂堂的。现在我给您当学生成不?您教我写‘松风’,我给您挑挑毛病。”他愣了会儿,从抽屉里摸出块旧橡皮——是他以前给学生批作业用的,边角都磨圆了。
现在每天晚饭后,书房总飘着墨香。父亲写,我在旁边看,遇到写得好的字就喊:“这‘月’字儿,比您教案里的还亮堂!”他耳尖泛红,却把笔握得更稳了。
那天整理纸篓,我发现碎纸少了。最上面一张写着:“原来有人看,字才写得稳当。”
后来我懂了,有些坚持不是为了写多好,是想让当年照亮别人的光,还能在自己这儿暖一暖。就像老教师的毛边纸,碎了又写,写了又碎——他不是跟字较劲,是怕那支教了三十年的笔,突然没了要写的人。
声明:作品含有虚构演绎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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