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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沉梦(2)--古野
古野+郑州
2025-06-09 06:33:52
          

       
           河洛沉梦(2)
                    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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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近黄昏时,西边一派锦云,漫山岭金灿灿的,整个村子也金灿灿的。王三虎心里热,热得烦。才从地里回来,他就抓柴帚,呼啦呼啦扫院地。不想干,不敢不干,心里惧怕新掌柜,心里腻烦新掌柜。
  兔子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刘忠弟没法和刘国凯比,刘忠弟难日弄,似个急爪疯,指东训西,神一阵儿,鬼一阵儿。王三虎琢磨不透,真难对付。难对付,就小心。和尚走进寺院里,多磕头,少说话。地里活儿,家里活儿,干了这干那,好似车轮子,路上一直转。爹曾教导说,为人一生须勤俭,勤俭才能有饭碗。爹是好爹,爹的话不会错。
  新掌柜刘忠弟曾是读书人,洛阳城里读过洋书,中山服着身上,口袋里别杆黑钢笔,油光光的偏分头,帅气、洋气。王三虎比他小,曾钦佩人家是个洋学生。王三虎和他共过事。刘忠弟回村里,都好几年了。都为家出了事儿,连续出事儿。先是他大哥西安经商,一去没了踪影儿,接着他爹成了鬼,蹲地里看庄稼了。一个后娘,也跟了旁人。刘忠弟回了村,刘国凯张罗下,给他娶了个好女人,年龄小,长相很精致。有了女人,就拴了刘忠弟。刘忠弟和王三虎,一富一穷,年龄又差异,刘忠弟过去不咋理睬王三虎,穷鬼,不值的理。山不转水转,咋想到,这会儿成了主仆关系。
  王三虎正扫着地,忽的有人喊:三虎,来!
  声音屋里传来,刘忠弟吆喝的。地也就扫完了,王三虎柴帚靠墙放了,往屋走去,问:东家,啥事儿?
  刘忠弟说:打麻将!王三虎笑了,很干涩:嘿儿嘿儿,俺不会!
  不会就学,来吧,我比你学得早,你当徒弟,我当师傅,咱俩来几盘,就会了。
  俺,俺真不会!
  刘忠弟说:嗨,来吧!将来咋给你一个人找个女人哩!王三虎说:没意思,我不想弄,嘿儿嘿儿……刘忠弟生气了,气得脸肝红,眼珠子直想憋出眼眶子:逛窑子有意思,你龟孙去呗!王三虎就低了头,怯生生的,说:我没钱,没法儿输!刘忠弟说:咱不输钱,我出钱,咱就打着玩。
  王三虎心里没了负担,就想,陪少东家耍耍,有啥?何必恁扭筋?惹人不耐烦!于是,他呆板的脸上制造出了笑,说:好吧,我就当你徒弟吧!刘忠弟也笑了:这才象一家人!
  王三虎原想,打麻将许会很难。谁知,几回指点,他就入路了。渐而,就运用自如了。有时候,竟然还能赢几盘。这么一来,刘忠弟与他和气了,融洽到了一块儿。
  两人经常打麻将,王三虎也产生了点小瘾,地里无奈有活儿干,一干活儿,也就忘了那玩艺儿。这天夜里,二人又打,刘忠弟常输,一盘一盘,全不开壶。刘忠弟也不恼。他不恼,王三虎就宽心。
  次日,王三虎照常又去地,光着脊梁正锄地,刘忠弟到了地里,手中提了牌兜兜,地边叫喊王三虎:停工,停工,来!他呼啦着牌兜兜。王三虎说:地等着锄哩,夜间吧。
  刘忠弟:一亩地能收多少粮食?等老哥手艺练熟了,麻将桌上赖好一搂扒,啥都有了!
  真不知,刘忠弟钻研此道,为了赢钱,读洋书的人,想法儿真怪!王三虎是长工,不敢劝他。又想,主子说了,咱那能不从?再说,这是耍,又不是让杀人放火的,不能伤了才建立的友谊。王三虎苦笑了,就荷锄走出地块儿,跟了刘忠弟,坐在柿树下,说:咱就舍命陪君子,农活,我再赶工了吧!
  刘忠弟笑了,漫长脸上一片灿烂。呼啦声倒出了麻将,二人就摆开了阵势……
  不久,刘忠弟走出了王坡村,走上了大赌场。一开始,还真显示些雄风,赢了些钱,赢了就高兴,脸上禁不住笑。见了王三虎,口袋里就抓出三两块钱,大大方方送给他,说:去,买件好衣裳穿吧,人的衣裳,马的鞍鞯嘛!这时候,王三虎也不敢推辞,就接了,就道谢。新东家脾气把握住了,不能跟他上别,上别了,对自己大不利。
  刘忠弟成了没笼头的马,没爹了,没娘了,没人管他,老婆范月花心里起了急。
  范月花人好看,也泼辣,治家是好手。男人去孟津,走洛阳,干的啥营生?不知道,几天有时不回来,让她守空房,心里就起急。治不住男人,就管不了家,当不了家儿。范月花原先有计划,慢慢拴了男人的心,一步步拴住他的身,想不到,这段男人竟野了。男人出去干啥事儿?做生意?不象。吸大烟?不象。傍女人?对,许是又傍住相好的了。
她唯唯没想到赌博,她还没见过他耍过那玩艺。想到傍女人,范月花心里就酸溜溜,想了又想,男人和王三虎似亲近,就有了好主意。刘忠弟又两天不见了。
这一日,王三虎地里回来了。范月花屋里走出来,迈着杨柳步,身子扭得甚好看,脆灵灵的嗓子问:虎兄弟,回来了?虎兄弟,渴了吧,快来喝杯白糖水!王三虎抬头看,似看见一轮银月亮。王三虎眨巴眼,似看见了一轮红太阳。
  范月花长得好,以往,王三虎只敢偷偷看,看一眼半夜难睡着,梦里还常看着她。她见了王三虎,很少露笑脸,吃饭了,饭送长工屋,喝水了,长工屋里有水缸。她是冷美人,王三虎敬而远之。今儿个咋啦,日头西边出来了?
  王三虎又睁大黑豆眼,看着范月花。美人就站台阶上。这一次,王三虎看清了她的样儿。真正是好女人,俊女人。鹅卵形脸上,弯眉漆黑,一双月牙眼似两汪潭水。巧端端鼻子下一个小嘴,唇棱分明,润红润红。脸色由粉似白。头发黑得发亮,上拢后挽,大卡子别着,耳根处飘逸几丝散发,和白的脖子衬映着。尢那双目,痴迷迷地看着他,看得王三虎心跳。心跳了,就低下眼,她身上又入了他眼里。丰满满的胸脯,两个园形物件突出,把青底白花洋布衬衫顶了起来。细腰、圆屁股,两条长腿装在蓝布裤子里。脚一乍长,穿着绿面绣花缎子鞋。看着,王三虎心里跳得好急啊!
王三虎暗想:男人两天不在家,她急了?听人说过,女人也会有瘾,她想让我替他男人哩?人到了这年龄,心里不由就想那种事儿,一想那种事儿,心里就乱忽扇,产生出一种劲儿,浑身乱钻拱。王三虎有了那欲望,极强烈。院子里又没旁人。他又想,不敢不敢,毕竟自己是长工。不敢冒失!不敢冒失!弄出窟窿来,还没法儿补哩。刘忠弟也不是好孩子,不活喝了自己。想通了,心就静了,行动也就谨慎了。
    王三虎一笑,说:嫂子,俺不喝,刚地里回来,村边井沿喝过了,灌一肚子凉冰水。
  范月花说:好,你洗洗,来屋里,嫂子有话跟你说。她说着,脸上仍呈现出灿烂的笑。
  话如温泉汩嘟嘟流,又暖了王三虎的心,莫不是,莫……越想,心里越高兴。王三虎洗了脸,拳头击了下巴掌,就下定决心:她叫干就干,拾的麦,磨的面,弄了去他娘的旦!突然,他心里又说:王三虎,看你那个球样儿,臭长工,出力人,赖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哩,瞎了你的眼吧!你不想混了!看你那猪头样儿,还想吃王母娘娘的仙桃哩!算了,平安是福,你有啥靠山?可不敢有那非分之想。大意失荆州,小火能烧了金銮殿。
  王三虎心里燥热又灭火了,他慢慢洗了脸,院里去泼水。这时,范月花又喊叫:三虎兄弟,快来呀!
  这一喊,王三虎心里又碰着了火,心里又说话了:拾的麦,磨的面,不吃算是憨狗旦,尝尝鲜吧!那又不是瓮子里的面,吃了就少了?我不说,她不说,忠弟不抓住,有啥!
  他拿起粗布手巾,极仔细地擦了脸,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跺跺脚上的灰土,拉了衣裳襟,又拿手往下按了按嘴唇,似乎撅撅的嘴唇按下去了些。然后,迈着斯文步,一步一步去堂屋,急不可待,要见范月花。
  堂屋里,正对门有张八仙桌,八仙桌旁有椅子,青藤柳木罗圈椅,范月花坐罗圈椅上。见他走到了屋门口,范月花里边就招手:兄弟,来,坐这吧,坐这吧!鲜润的脸上有媚笑,勾人的魂,吸人的心啊!
  唉──这女人是急了,真急了,急得想上树。王三虎想着,加快了步儿,坐到了另张椅子上。
  桌子上有点心,才开的盒儿,一盒小酥饼,一盒大京枣。女人翘了小手指,细嫩手捏块大京枣,递给了王三虎:兄弟,吃,吃呀!
  王三虎想抓住那只手,试一试,不太敢,只是接了大京枣,他想往嘴里填,又迟疑了,又放进了盒子里,说:我不想吃甜的!
  女人又捏了块小酥饼,递给了王三虎,说:自家人,想吃啥,说,我去取。这好吃,要看起嫂子,你就吃。你吃着,我给你说点事儿,大事儿,好事儿。
  王三虎想,对,看她的眼神,一定是想干那事儿,甭急,吃了,看形势发展再说。心里急吃不了热豆腐。王三虎就吃酥饼,很好吃,过去从来没吃过。吃着,嚼着,黑豆眼滴滴溜溜,看看范月花的脸,看看范月花的胸。
范月花说话了:你多大了?她眼光碰了王三虎的目光,脸上片刻红,问话软和和,轻盈盈,好似刮细风。王三虎心跳又快了,说:虚岁十八了!
哟,该娶媳妇了。
王三虎低了头,又抬头,抬了头,又低头,反反复复才说:穷,没人跟。
  范月花说:穷不穷,天上的云,一忽儿,来就来了,去就去了。过日了,主要是人,我看你就不赖!
  王三虎猛地站起来,眼里燃了火,盯了范月花:嫂子!你?范月花倒冷静,说:坐吧!
  他迟疑,又坐了。她如果再稍有表示,他会似饿虎,扑向她。可是她笑着,似乎很平静。这神色,他不敢贸然去行动,不敢啊!
  范月花又说了,笑得很淡然:兄弟,快吃点心吧,嫂子准备给你瞅个主,我表姑的闺女,长得可好了,俏丽丽的。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哩!
  远水不解近渴,王三虎心就凉了,就想告辞。范月花又翘起小手指,捏了块酥饼,递给他,说:虎,和我表妹的事儿要成,咱就是亲戚了,亲戚就要互相帮忙,我想问你一件事儿。
  王三虎睁圆了黑豆眼:啥事?
  你和你忠弟哥对劲儿吧?
  嗯──
  他常常不挨家,一出去几天,你知道他弄啥不?
  王三虎说的很随口:耍了。
  范月花的脸一下子阴了:咋?又傍上旁的女人了?
这下,王三虎知道说露了嘴,又看范月花,她的眼圆睁,成了杏仁状,射出冷光,没了温清。赌搏的事儿不说,她就疑心是耍女人了。只好说吧。
  王三虎说:嫂子,太多心了,您长得天仙女样,忠弟哥会舍的打野食!
  和你哥伙穿一条裤子!
不敢,不敢!
杏仁眼盯着他:说吧!王三虎说:耍的是麻将牌。
赌博了?
大男人,耍几回钱,也正常,嫂子甭担心了。
  不是傍女人,范月花就放了点心,长长叹了一声气,舒了心。当然,为王三虎说亲的事儿,范月花就忘了。
  又到了春暖花开季节,大秋红薯该种了,一连八、九天,刘忠弟没沾家。邙山岭山高土厚,怕旱不怕涝,红薯耐旱,这儿种惯了红薯。刘忠弟家红薯苗还没落实住,忽的,又下了一场罗面雨,别家的红薯地都青乎乎了,鲜嫩、好看。王三虎着了急,问范月花要钱,集上去买红薯苗。
  范月花听了,很生气,说话很冲:那死人,家里钱都拿走了,甭说又赌了,一个人影见不着!
  这夜里,王三虎难安睡,不由想起了东家的事儿。范月花气冲冲的神态,还在面前晃。唉!这老哥,没节制了,红薯该咋种?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哩。睡不着,就坐起来,打火镰引着了火媒子,点了老憋灯,站在床上,拔了墙上的一只大木橛。拿了根筷子,木橛孔里往外掏,就掏出了钱卷卷,一卷、二卷、三卷……,一卷卷搓得似灯芯。这些钱,王三虎集了好几年,打算娶媳妇用。他一卷卷抖开,查了查,又卷起,最后里边抽两张。他打算先垫钱,先买几把红薯苗,先替东家种了地,人应有情有意。他又放好钱卷,塞上了木撅。正打算吹灯睡觉,大门忽的响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王三虎下了床,踢拉上鞋,打开大门。
  刘忠弟进来了,油灯下猛看,他的样子象个鬼,脸色苍白,颧骨大高,眼泡红肿,头发像乱草,完全一副落魄相。
  王三虎问:咋啦,忠弟哥?
  刘忠弟一脸沮丧,眼里滚出泪,说:完了,完了,我完了!俺爹娘留下的地也输光了,二十亩地呀,牲口、大车也输了!
  王三虎也发了愣,真不知,赌博还有恁厉害。想半天,憋出了词儿:忠弟哥,胜败乃是兵家常事,牌桌上阴睛变化,谁长的有前后眼?想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刘忠弟长叹说:嗨!我下决心不沾那了,再沾就不是人生的!说着,他就啪、啪扇起了自己的脸。王三虎赶紧拉住他,附和说:对,不干吧!那跟吸大烟差不多,越上瘾,越损人!
  刘忠弟看着王三虎,说话好似很深情:虎弟,委屈你了!
  王三虎黑豆眼又睁圆了,睁着刘忠弟,探究所以然:这是啥话!
  屋里静,刘忠弟半天没说话,王三虎听见他在喘粗气,呼哧呼哧还呼哧。
  静对静,过许久,刘忠弟又言道:我破釜沉舟,发誓,我打算亲自种地,你呢,请找别的活干吧!
  王三虎愣住了,他舍不得目前的营生,可咋说哩?刘忠弟说一难变二,那还有回旋的余地呢?

贺永戴要离开南京了,高振怀夫妻相送。火车又误点了,啥时来,还没准。上车的进不了站,广场上都是人,两对夫妻站立着,身旁就是玄武湖,几个说着别离话。
波光粼粼的湖水,婆娑舞动的长柳条,都似关注着他们黯然的面容。
  高振怀说:那古董生意,一定弄好,是好买卖,现代社会,只要有钱,东山再起很容易。
  贺永戴说:我知道,官帽摆在货架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说过,贺永戴苦笑了,高振怀也苦笑了。
  贺永戴说:放心吧,天下谁不知,北邙岭无卧牛之地,古董好弄。他说着,眼里神采奕奕,似乎已经发财了,似乎窘境已经抛开了,用钱买来了高官,似乎已经扬眉吐气了。
  两个女人,不参与男人的正事儿,低声在咕哝着女人的事儿。
  他们旁边,也站着两个年轻人,二十四、五岁。一个稍高些、稍胖些、嘴唇稍厚些、一副憨厚相。另个稍瘦些、稍低些、却白净。一个人长得英武,一个人长得潇洒。两个人都着西服、系领带,头发都梳得颇规格,黑油油的闪亮光。
  俏女引好男,好男吸俊女。两个女人瞥见那两人,眼睛不时地瞟他们。
那两个俊男,似听到了贺永戴的高谈,似领会了二者的大论。白净者向他们走来,笑眯眯忽闪着大眼睛,朝向贺永戴,说话如唱歌,有韵味,问:二位老兄莫非也是往河南?
贺永戴看了看他:是呀,有何贵干?
  白净者指英武者:我的老弟,也往河南去,有了您,他路上就有了伴儿。他往开封去,拜托了,互相多照顾!
  这时候,那人也走了过来,说:自我介绍介绍吧,本人姓常,叫永禄,开封去,说着和贺永戴拉了拉手,还弯腰点头,一帽谦虚样儿。
  白净者也笑吟吟的,对贺永戴,也对高振怀点头施礼,说:太唐突,本人忘了介绍名姓,学生王纯山,行政院就职,以后还希望成朋友哩!又弯腰点头。
  高振怀笑着说:你们才从日本回来吧?
  王纯山愣了。常永禄也愣了。
  王纯山问:先生,您怎么知道?
  高振怀说:我会推八卦,看麻衣相!说得神兮兮的。突然,王纯山仰面哈哈大笑,我知道了,我们太规矩了,日本学的礼数习惯了,一时还难改过来!
  这时,车站上人群骚动了,服务生掂了广播筒,广播说,火车快来了,又招呼人们快进站。两对人未展开谈话,就拿了行包,各送客人,进了站里。
  火车快开了,送客者站在车下,还絮叨着,和车上人说着不尽的话。
  贺永戴车上窗口说:高兄、嫂子,回吧!送人千里,总有一别。
  高振怀说:好吧,我们走了,多来信。说着他拉女人就出站。快到站口时,他回头望站台,王纯山还站在车下,扒着窗。和常永禄还在说着话。王纯山一直等到火车启动,眼里闪出了汪汪珠泪。
  十几天前,王纯山和常永禄才到南京,日本求学四载,返回了国内。四年了,就这么分别了,山南海北,天各一方,以后,什么时间,才可相聚呢?这么混乱不定的世界。
  
王纯山本是苏州人,苏州离南京近,他也想在南京干事儿。正好,从日本回国那会儿,老师小田一郎修书一封,信写给王信宇的。王信宇就职民国政府行政院,是个不老小的头儿,王纯山就留到了行政院。常永禄是河北人,姑夫在开封干事儿,中原把握了些要权,他按姑夫的指示,到河南谋事儿。
  人世间,事儿真怪,人聚了,人散了,甚至一生仅聚一次,散至老死,也未必再聚。
  四年前,王纯山日本去留学,上海乘了大客轮。船快要起航了,汽笛呜呜惊天响,一个高大憨实的年轻人,也在甲板上,和王纯山挨着肩。看着送行人群,那年轻人哇地就哭了,很动感情,哭声越来越大。乘船人都惊异。这人正是常永禄。
王纯山好生奇怪,拍拍他的膀,国语说得很软和:兄弟,有何难处,咱都是出门人,可以互相照顾的。
  王纯山虽说年纪不大,出远门可不是头回了。他的祖父是生意人,父亲也是生意人,来往于香港、南洋,倒腾生胶、柚木、古董之类。祖父有指示,培养下一代,多走多看也是学问,甚至是书本里难以学到的知识。于是,每逢暑假,他们就带他,走上海、去宁波,个别时候还往香港、南洋。坐火车,乘轮船,爷爷常帮别人,父亲也常帮别人,他们都信基督教,都是好教徒。好教徒应听从主的号召,济人解难。他就有了感性认识,也有理性认识,出门人应该互相帮把手。
  听了很情意的话语,常永禄控制了哭泣。面对王纯山,摇了几下头,沉默无语,低了头,朝底舱走去,提着随身带的皮箱。
底舱是大铺位,人多,乱,气味也杂,又闷又潮,但便宜。常永禄选了个铺位,靠角落处,他放了皮箱。王纯山也下了底舱,也提只皮箱,他选了铺位,靠着常永禄。
  常永禄回头看王纯山,仍不言语,很不好意思。王纯山也看几回常永禄,也觉尴尬。王纯山毕竟耍过大牌,又先说话了,他问:兄弟贵姓,去日本探亲?常永戴怯生生地看他,犹豫片刻才答:免贵姓常,河北石家庄人,去日本求学。王纯山惊奇了,问:啊,什么学?我也去求学。
常永禄这才没了窘态,都是读书人嘛,他说:爷非让我读士官学校不可!
  一听,王纯山忽地就坐了起来,“哎呀”了声:鄙人也去读士官学校,咱就是学友了。
  二人说了会儿话,也就熟识了。常永禄说,他没了父亲,爷爷也是生意人,干行伍起的家。于是就让他日本学军事,说这是条人生的捷径,能发财,能当大官儿。
常永禄说,他不愿日本学军事。学军事,少不了打仗,不定啥时“吧唧”一枪,就会跟阎王爷亲嘴儿了。说过,他就沉脸想起了心事儿。
常永禄没有说,他正热着表妹呢。表妹是姑的女儿,家住开封,表妹也热他。表妹长得好,赛过杨贵妃。自己去日本,如果表妹让人诓哄走了,后悔也来不及呀。常永禄没有说,爷爷是一家之主,说话如圣旨,自己难以违抗,妈也难以违抗。
  常永禄说,姑父和表妹送他去上海,轮船上看见了他们,一想此别好几年,心里就发酸,就忍不住哭了。常永禄没有说,他是看见了表妹在擦泪,他才让传染哭出了声。
二人就结了伴儿,一起到了日本,一起到了士官学校。
  学校里,王纯山显示了精明,很快就引人注目了,老师小田一郎看重他,常常单独招见他。常永禄则不然,他仍带北方人的豪爽,北方人的憨厚,不管旁杂事儿,除了功课就玩耍。
  当然,王纯山、常永禄成了铁杆朋友。
  现在,王纯山已经发生了变化,质的变化。常永禄还蒙鼓里边。
那是一个仲秋夜,中国传统的团圆节。天气很好,月儿很圆,到日本已是第二年,不由引人生出些思绪。设法了解脱吧,王纯山想了法儿。他和常永禄街上走了一趟,买了些月饼、点心和水果,把几个中国学生找一起,住室里搞个小团聚。
  气氛很和谐,规矩制定了,一人轮流唱一段。南戏、北戏、小调儿、歌曲,随便唱,随便笑。有不会唱的,就来故事,就拿大顶,就翻跟头,自选项目,自由确定。
一帮同学,玩得很兴致。王纯山正捏嗓子唱越剧,学的白蛇,流出了对许仙的痴情,很韵味,有滋味儿,感染得大伙儿睁圆了眼。
  正这时,来了个日本小个子同学。中国学生欢迎他,友好地邀他入席。他点头哈腰谢绝了,他只叫了王纯山,说是小田老师要找他。
  小田一郎老师好,同学们认识颇一致。人家对学生要求严,可对学生又和气,不笑不言语,很慈祥的好长辈。王纯山尊敬他,中国学生也都崇敬他。
  王纯山辞别了大家,跟着小个子同学出了门。
  小田一郎盘腿坐在寓所榻榻米上,旁边安放只矮方桌,静待着王纯山来。王纯山在后,小个同学在前,进了老师寓所里。小个子同学任务完成了,默然鞠躬离去。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王纯山站着,小田一郎坐着。
  王纯山瞧着屋里,墙上挂了一幅中国字,幅大、醒目,新魏字,特有力度,字只有四个,“武运长久”。墙上别无它物。屋里摆设,极其简单,一张硬木床、一张书桌、两只书架,还有一张小桌,几把木椅。老师坐在木椅上,屋顶的灯光头上照耀着,他的头顶已经没有了头发,反射着光亮。眼镜片后一双似乎小些的眼眯缝着,射出了庄重的光亮。此刻,王纯山心中生出了圣洁,生出了庄严。
  小桌上,摆了桔子、苹果、梨子和中国式月饼,还有几颗大石榴。
  “老师好,”王纯山叫了一声。才似惊动了正在沉思的老师,他许久了未曾言语,似王纯山还未站到他屋里。
  小田一郎款款站起,笑吟吟地说:坐,坐,纯山君。态度很客气,完全如平辈,如朋友,让王纯山受之若惊。
  小田一郎说:实在对不起,刚才我在想一个命题,曰人生。越想越深,晾了您,实在对不起!
  王纯山知道,小田先生沉思时,总是这么样,身旁若无人。他恭敬地站着说:老师,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吧!
  小田一郎笑了,未露出牙齿,脸上仅浮出了瞬间的笑,又表现出了庄重神态。半日了,吟涌着杜甫的诗句:人生交契无老少,论心何必先同调。吟诗毕,说:坐吧,咱们心相通,能说得来,按中国风俗,今天是中秋团圆节,我很想和你叙谈叙谈,让咱们作个忘年交,让两颗心想到一块儿去。
  老师指了榻榻米旁的位儿,学生就盘腿坐了下来。王纯山和小田一郎坐个面对面。
  小田一郎剥了桔子,递给了王纯山,王纯山就接了,慢慢嘴嚼着。
  小田一郎说:再有一年,你就要毕业了,鉴于你的成绩优秀,我给校方说了,决定免除你的一切费用。
  听了,王纯山很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两眼深情地望老师。过了会儿,王纯山才说出了话:老师,全仗您照顾了,学生一生不会忘却的!
  小田一郎睁大了眼,显示出一双并不小的眼,望了会儿学生,皱了皱浓郁郁的黑眉毛。片刻,又笑,对学生的赞扬词,似无动于衷,如佛家大师,神态颇安祥,又徽闭双目,露出一种威严。人见了,不由使你心里砰然而动。
  见老师无言,王纯山就感窘迫了,默默站起来,作出了受训的准备。日本的老师,大都严厉,严师出高徒,学生们习惯了,理解了,也就自然了。
  这时,小田一郎闪动了发亮的眼睛,亮是幽亮,深不可测的亮,说:干么那样,坐下,坐下。他朝王纯山摆手,示意。
  王纯山又坐下了。
小田一郎又说话了,声音沙沙的:纯山君,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王纯山欲站起回答,老师示意他坐下说。他就说,很干脆利落:我想当中国的总统帅!
  小田一郎伸出了两只手,“啪啪啪啪,”冷冷落落鼓巴掌,评价说:很好,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这种雄心壮志!
  然而,老师说话停顿之后,继而摇头了,拨郎鼓似,说:历史造英雄,英雄造历史,古来各国都如此。你们中国,现在时机不行了。明白吗?山上一棵果子树,先去的猴占了,后去的饿猴很难再占了那棵树。中国经历大混战,已涌出了武道头儿,你一介学生,难再入纬了。武乱之后是文治,你的路,最好的,该入政界,将来许会有上升的运气。
  老师的点拨,如一缕缕潇瑟的秋雨,落在学生的心里,王纯山似感到了悲凉人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很认真、很崇敬,望着老师。
  老师又说了:人要有出息,靠单枪匹马难以闯天下。就说你们中国现在吧,蒋介石的靠山是美、英、法,共产党后面是苏联。国内,一帮新老军阀围绕蒋介石,穷人支持共产党。你们中国有句话,一个篱笆三根柱,一个好汉三人帮嘛!在你们中国,要想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该有强大的靠山,该有坚实的支柱!
  是,老师说的极是。学生一定照办,只是支柱、靠山尚是梦中之物,不知道怎么取得,还望老师点拨迷雾。
小田一郎说:也好办,我们大日本帝你可依靠。日本国,文化有渊源,源头在中国。日本国对中国,感情最深刻。我愿作个牵线人,使日本国帮你发达!
  是,在您的帮助指导下,我一定好好学习,刻苦刻苦再刻苦!
  小田一郎说:不只是学习。我们有个梅花社,民间组织,和政府又密切相连,我介绍你加入吧?这里边的人,都为匡世英才。你们中国国内,也有许多要员在这组织,我太爱人才了。在我教过的学生中,你是少见的英才。你只要入了这组织,就跟我们联起手了,我们就会支持你,让你的事业在中国获得成功!
老师说的很激动,眼里流出了泪花花,掏出手巾擦。似乎他的学生已经大功告成,已经天下在握了。
学生也受了感染,眼里也沁出了泪,身上奔腾着热的血。老师话毕,他站起,向教师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说:老师,您的话是灿烂的阳光,照亮了我前面的路程,我按你的旨意办,一定加入梅花社!
  王纯山想也没想,梅花社是个黑组织,搞特务活动,很残忍。进入后,明白了,想退出,又没法儿。组织内部有法规,入了,不死不能退,不能向任何人们说。或退出,或泄露,如发现,死路一条,冰冷冷的道儿。一直到离开学校,常永禄也不知道他那事儿。
  沉静、和气的小田一郎,王纯山心目中完全变了样儿,变成了一只狼,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狼,他时刻都在琢磨,咋咬住谁的喉咙系,结束一个活泼泼的生命。
  不过,王纯山心里也宽慰。他有一个蓝皮小本本,梅花社发出的,有了这小本,额外的金钱每月得。更稀奇,拿了这小本,妓院里玩女人,也是不交费。凭这个本本,他觉得,比许多日本人还理直气壮呢。
  士官学校毕业了,回国了,果如老师所言,老师写了一封信,让他中央机关做了事儿。信写给了王信宇,王信宇行政院里任要职。
  王纯山舍不得常永禄离去。友谊真难拆,王纯山心里沉甸甸的。日本回中国,到南京,王纯山曾想,有福同享,努力让常永禄也留中央机关里。才回南京,他就有这想法儿。常永禄人实诚,品行好,如果有可能,他想把他妹妹许配他。
  这会儿,时机也正好,国民党才开了二届三中全会,公布了《国民政府组织法》。才成立过一些机构,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试院、监察院,王纯山进的行政院。
  正如小田一郎说的,在中国做事儿,还是留中央。中央起点高,同样的能力,同样的学历,专制体制下,中央里升官就快些。很自然,一般情况下,中央提官儿中央机关里选。如果运气好,能按照头儿的意图顺竿爬,中央里升官儿飞一般。同等人,下边奋斗一辈子,大多也难爬上来。
  王纯山就劝常永禄,让他也留南京城,常永禄好似着了魔,一定要到开封去。王纯山不知道,常永禄已经知道了,他的表妹还未出阁呢,他怕留在南京城,婚事儿竹篮打水一场空。
常永禄走了,一离千里远,好同学,说得来的好朋友,何时再聚会?王纯山心里就空塌塌的,生出了人生几多悲凉感。
  火车北去,呜呜叫着,往天上吐着白烟,渐渐消失得没了踪影。天上飘来了几团黑云彩,罩了太阳,罩了大地,呼儿呼儿,风也刮起来了,天上落起了雾星雨,湿润润,凉丝丝的。
  王纯山抬头看了看天,慢慢出了火车站。天突然变化了,玄武湖那雾茫茫的一派混沌色。
  火车跑出了南京城,贺永戴有种轻松感。窝憋心里的郁闷气儿,忽的也就消散了。
  怀才不遇,等外干部,在南京时,这感觉如蟒蛇,时时刻刻缠绕着他的心,心里总是不舒服。嗨,过去的一页掀过了,迎接他的将是春和景明,将是祥瑞温馨。如黑乌乌的云彩散了,青山绿水出现了。
路上有伴儿,贺永戴想说话,就跟常永禄扯起来:老弟,也在南京做事儿?
常永禄笑了:不,没做事儿,才脱了学生装。
  贺永戴就有些轻蔑了,自己炉子炼过了,是铁,是钢。他还是矿石,还没见火哩。还嫩绰绰的呢,他又问:贵庚?
  二十六岁了。
  噢──
  贺永戴和常永禄在交谈,贺家女人心动了。那一会儿,她柳眉俊眼望着窗外,凝思回忆洛阳城,听见男人说话了,不由回头飞了几眼,欣赏对面的常永禄,心里猛然激动了。
  多俊的男子汉呀,好似画里描出的,体魄也壮实,浑身洋溢引人入胜的气息。比自己男人强!比自己男人强……
  她就想入非非了,脸上发烧,泛起一片润润红。
  这会儿听得常永禄回答,不由也就接话茬:你比我先生小两岁,大小跟我一样。
  常永禄听到她的话,好似莺鹉唱歌声,脸上露出了一缕笑。
  贺永戴又问:常先生,上的什么学?
  日本留学,才回国。常永禄说。
  这么一说,贺永戴有了醋意:真没看出还是大文化人哩,而自己,只在国内的学校读了一回。可这会儿,不能自鄙,不能让他小看。于是贺永戴和他说起了人生,说:老弟呀,中国的世事艰辛,日子难混,这种时候,你怎么想起了回国?这是打算哪儿干事儿?
  日本再好,也不是中国,中国是咱的家嘛!我这次,开封去谋事儿,能做成什么事儿,还没定谱哩!
  贺永戴说:河南好,比南京强。在南京,官难当,钱难挣,不是好人混的地方。
  听这话,常永禄好似反感,反问了句:怎见得,河南比南京强?老兄,南京可是首都呀!
  嘿儿嘿儿嘿儿,贺永戴咧嘴就笑了,低声说:在南京,要干成大事儿,一靠关系,二靠金钱,光凭才干脚难站。
  嘿嘿嘿,常永禄干笑了,说:专制主义国家,河南、南京和上海,都是一锅烩的菜,天下乌鸦一般黑。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专制,根很深,不可能给大家民主,不可能有人尽其才的舞台。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想改变几千年的中国,可是太难。如镜中烧饼,中看不中吃。等到三民主义真正实现的日子,老兄说的情况,也会消失了。
  这番侃侃而论,贺永戴似醍醐灌顶,以惊讶的目光望着常永禄,心里不由感慨,原先自己怎么了?咋就认识不到这点呢?人家真是大文化人啊!
 这番话,贺家女人听迷了,心里说,人家真是本事!本来,她就不时地欣赏他,这会儿,目光竟有些痴迷了,如膏药贴着了他的脸。
  常永禄发现了,那女人的目光让他不安宁,不自在,身上如有虫在蠕动。也是这会儿,从女人那秀美的目光中他发现有些熟悉,想想,很象表妹的双眼。他就想起了表妹,杨贵妃的模样儿。一时间,身上就产生了躁动不安,莫名其妙,使他坐不宁了。
  这一会儿,常永禄不敢抬眼了,怕瞅见那贺家女人的目光。心里产生了愧疚感,好似真和她有过啥勾当,好似很对不起贺永戴。
  也好,恰这时,车上服务生吆喝道:还有卧铺票,那位先生要享用,快去车长室买!
  本来,常永禄不想坐卧铺,能省俩钱是俩钱。可这时,觉得贺家两口是烈火,近了热得心难受,这儿再坐很累。就说:我去坐卧铺了,几天了,疲劳、难受,怕熬坏了身体。
  贺永戴不好说什么,陌生路人吗!贺家发女人有点舍不离常永禄,就说句:卧铺有啥好坐?又贵、又挤!出气都不顺。说是说了,那里制止了常永禄?其实,她也想坐卧铺,只是腰包困窘些。
  常永禄朝他们一笑,很友好,告别了。提了皮箱,急忙卧铺去了,有种逃脱感,怆惶感。

  贺永戴回到了洛阳城,洛阳城四处都破败,又显冷冷落落的,贺永戴心里也凄凉。环境传染的。这里到底是山野市井,哪里有南京、上海的气派?哪里有南京、上海的热腾?可那里虽好,不是自已的天下,有的只里苦恼、沉闷。这儿虽是破败,自已的根在这里,心里就实在。也许这里风水真好,能使自已兴旺发达起来。刘镇华在这片地方上发了,拉杆子拉出了镇嵩军,于是就夺了权,有了权也就有了威。人,动物,都该有展施雄威的地方。 
贺永戴想的有道理,他以后的路,岳父、妻哥皆力为他开拓了。这天,妻哥李酉申举行客宴,为妹夫回洛接风。李酉申举行这次客宴,老头的指令。
老头子人称李专员,洛阳当过副专员,人们就称李专员。称官职荣光啊!李专员老了,七十五岁出了头,这二年吸上了白面烟,上了瘾。于是,身体不怎么行了。于是前些天办了退职。李专员退职,心里有把握,给上司提了要求:为了革命事业兴旺发达,必须给女婿谋个职,否则,不重视革命接班人,他就坚决不退职。态度甚坚决,八头牛似也拉不动。
  李专员有功劳,辛亥革命打仗,专署里的元老,谁敢不退让?也就应了要求。女婿南京还未回,位置就已安好了。也在警察局干,给了一个副局长。警察局里是肥缺,应该归属李家人。这么定了弦,李专员放了心,位置上退下来,表现喜喜欢欢的。
  为女婿接风,李专员的经验结晶,干啥都有路数,这是为女婿铺路。李酉申一想,有理、就应了,就张罗。贺永戴归来了,李酉申让人送贴子,邀得都是财神爷,也是洛阳地面的人物头儿。李酉申有经验,上边的官儿好对付,十有八九都爱财,只要有了钱,时不时打点打点,就可买了官儿的心,也就买了官儿的嘴,你叫他说啥话他就说啥话,你叫他唱啥曲儿就唱啥曲儿。关键是地面的财神,需要玩住,玩住了就有了根基,有了根基还怕不兴旺不发达?玩住地面的财神,对他们要学会刮点风,刮恶风让他们怕,刮顺风让他们敬。刮风刮到点子上,他们就变成了树梢,就变成了旗帜,叫他们那摆就那摆。
  接了李酉申的贴子,客人都来了,来着并非光对了张嘴,都理解目的意义,都带了些礼物。礼物有古玩、有金钱,也有一些料子布。
  贺永戴见了诸礼品,心里感激如潮涌:不是离京回洛阳,谁能给自已送一针一线?不是岳夫和妻兄,咋能招来财神爷?不是见过这阵势,怎会激发自已的心,怎会知道应该结识财神爷们?贺永戴心里舒展,好高兴,又点头,又弯腰,对着财神们甚恭敬,满脸都是笑盈盈。
  宴会也真大,客人坐满三十桌。留两桌,迎接李酉申,还有警察局的亲僚们。
  李酉申走来了,人们点纷纷站起迎奉他。他身体长得颇肥胖,上身下身粗细差不多,脑袋圆,眼睛突,五官其它略显小,分布不是太均称,脸部似乎弯曲着。他腆着大肚子,迈着雄纠纠的步,脸上呈出一副笑。
  李酉申端起了洒杯,说起了祝酒词,嗓音沙沙有韵味儿:诸位先生,朋友们,今天,请来了大家,让大家认识认识我妹夫。
贺永戴就站起,抱双拳,朝黑压压的客人施大礼,脸上仍是一副笑。李酉申扫视了大伙儿,大伙儿响起了一片鼓掌声,哗哗哗哗好热烈。
李酉申看妹夫,贺永戴谦谨又就坐。李酉申又讲话:诸位,妹夫姓贺,名永戴,洛阳巩县人氏,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其家父和刘镇华将军是把兄弟。妹夫为人实在,原在中央工作,挂念两边老人年高,辞职来洛,便尽孝道。妹夫今后,任警察局副局长。今后,还盼各位抬举。为感谢大家赏光,我代表家父及全家,祝各位仁兄饮洒三杯,聊表敬意!
  随即,下边一片吆喝声:“好,喝!”“为贺兄鹏程万里,干杯!”
  三杯洒后,李酉申对贺永戴说:永戴,你也给大家说几句吧!
该说什么话,妻哥已经交待过,妻哥有宗旨,让人觉出来,话中肉里藏钢针。于是,贺永戴又站起,庄重地说了话:贺某不才,回故乡想施展抱负,报效一方父老。现在,狼烟遍地,世事艰辛。兄弟知道,要杀戳一方恶人,要振兴一方宏业,还需诸位协手相帮。蒋总统安排了生活新秩序,我举双手赞成,大家也不会破坏。我为党国,要效犬马之劳。谢谢了,我敬大家每人三杯酒!
说过,他将酒杯举过了头。下边听了,又是鼓掌喝采声。“才子!”“好嘴骨!”“真才子!”
  宴会就进入了热潮,你找我,我找你,响起了猜拳行令声。
  这时,一个短挫个儿,光脑瓜的人站起来,端着酒杯,大声“喂──喂──”了几声,热烈的气氛刹了闸。
  贺永戴看这人,年纪五十岁多点,面色黄瘦,瘦脸上生长了胳腮胡,很是茂盛,泡胀胀的眼睑,包围一双亮眼睛,眼珠玻璃球似的圆,显出些深沉和狡黠,真如庙里的老和尚。
  李酉申爬妹夫耳边说:叫李和尚,洛阳的古董大王,他有多少钱,谁也估不透。
  李和尚说话了:喂,好酒好菜,谁备的?为啥备?我们来就兑上副嘴,一副下水完了?
  他这么一说,又站起来一个人。这人是刘国凯了。今天,刘国凯好潇洒,麻绸白衫,洋布蓝裤,袖子挽着,显出了勃勃生气。他接了李和尚,说话夹点女腔调:诸兄弟,李和尚说得有理。咱们该共同敬酒!庆祝贺局长就任!庆祝洛阳城又添只猛虎!庆祝我们弟兄有了更强大的靠山!
 贺永戴问妻哥:这位是?
  李酉申说:刘国凯,生意行的精灵鬼,洛阳城的钱串子哩!
  贺永戴点了头,心里感慨妻哥的好铺排,从这些客人身上,他看出了自己的希望。
  李和尚端着酒杯过来了,刘国凯端着酒杯也过来了,敬贺永戴喝酒。贺永戴又双手抱拳,转动身体向各位施礼,说:各位仁兄、尊长的意思,鄙人领了,先谢谢了。只是,本人不胜酒力,喝两杯就脸红、心跳,坐上了晕晕车。
  刘国凯忙打圆场,说:一个人酒力有大小,喝酒图的是神到意到。我看,贺老弟既然说了,端起酒杯意思意思就行了!
  李酉申说:我说吧,贺局长第一次见大伙儿,酒不喝不行,一杯折三杯,跟大伙儿来!这帮兄弟,都是仗义的人!说过,他亲自折杯,递给了贺永戴。
  贺永戴盯了盯杯中物,然后闭眼,喝酒,嘣嘴,然后,又“哈”了一声,说:都仗义,我也仗义,喝醉就喝醉!
  李和尚说:对,大家都喝,醉了去球!酒摊遇见知已了嘛!
  咣当、咣当……大伙儿就碰杯,就喝酒,一杯、两杯、三杯,气氛很是友好。
喝过了几巡酒,贺永戴头里嗡嗡了,李酉申脑门上出了汗,红亮亮地正兴奋。李和尚又过来了,李和尚张嘴说话,贺永戴只看见他的大嘴,大嘴里黑牙、黄牙,听不出他说的什么话,只是点头又点头,嘴里说是又说是。李酉申看出了妹夫喝多了,爬他耳边又传话:和尚说,喝酒以后要练。中国自古来,官场酒场难分开。贺永戴听清了,也说出了清亮的话,说:我,我知道,酒场是桥,酒场是路,通过这桥,这路,可以走上更广宽的官场。能喝酒,就能升官!
李和尚说:好,好,这话说的好!凭这话,我再敬你三杯!
贺永戴又闭眼、运劲,想喝。李酉申接了他手中杯子,说:我替了,锻炼还需慢慢来!
  刘国凯见了,提议说:共同来吧!
  “好!好”又是一片响应声。
  酒楼如锅滚了,猜拳行令,吆三喝四,很有些气象。
  看着这群人,作为不甚文明了,贺永戴不由皱了眉头。他暗想:这帮粗人,能是尤物吗?能帮自己成就了大事业?他想的大事业,是有朝一日,政界里能飞黄腾达。
 贺永戴这么想着,头脑就清醒了。突然间,他又想起了高振怀,想起了和高兄说的话:没钱,买不转上司的心,也难当上官。是需要做番大生意,是需要赚好多的钱。卑贱人世间,也许便如此,权和钱相连。如似妓院里,色和钱相连。
  想到这些,贺永戴又想通顺了,对妻哥请来这些朋友,就理解了。他想:妻哥联络这些人,是不是也会弄古董?古董生意好挣钱。想着,他偷偷望了望妻哥。
  李酉申鱼泡大眼眨闪着,那眨闪里都似有计谋,让人估不透。就连他那大嘴巴,嚼菜蠕动也节奏,也似里边有计谋。
  过去,贺永戴看见妻哥心常搐,毕竟女人是他亲妹子。他样子吓人,穿的警服也吓人。妻哥见他还少语,让人琢磨不透。今后,在他的手下干事儿,又是这关系,啥事儿不能背。想着,贺永戴爬到妻哥耳朵边:哥,南京我个朋友,和美国人联得紧,让我和他联手做生意,生意保准赚大钱,不知敢不敢做?
  啥生意?李酉申问。
  古董!
  “真的?”李酉申顿时眼更发亮,“好,吃吃吃,喝喝喝,回头儿咱们再商量。
  这会儿,李酉申心里也高兴,也激动。想,妹夫一回来,金银财宝叫唤着,都该家里流了。李酉申似觉菜酒不香了,恨不得即刻发大财。想想过去,也常获些利,但都是在座者的小恩小惠。他们办了违法事儿,给你送点钱,让你睁只眼闭只眼,让你闻点肉味儿,捂捂你的嘴。大财很难搂把住。从今后,有妹夫牵的这条线,有了靠山,有了路子,大弄一场吧!
  想着,李酉申就坐不住了,大伙喝酒正热烈,他叫了贺永戴,让饭店又开了个雅间,又喊来了李和尚。李和尚是洛阳的古董头儿,只要抓住他,中鱼小鱼都听话,都会顺着河槽走。
  李和尚喝酒猛了些,脸色已肝红,很似烧猪头,眼睛也发红,眼睛更亮了,嘴里吐着酒气,说:局坐,有何贵干?
  李酉申说:大好事儿。
  “天上掉元宝,洛河流金子啦?”李和尚说,“俺没才,全靠老兄顾照哩!”李和尚原靠李专员。李和尚嘴甜,对专员,一口一个叔。常客了,也熟了专员家的人,自称和李酉申是兄弟,公事场上玩含糊,局坐局坐叫得亲。
  李酉申说:就是天上掉元宝,洛河流金子啦!
  “哈哈哈哈……”李和尚仰面大笑了,“唉,还胡弄我哩?”
  李酉申一本正经说:诓你是龟孙!
  李酉申认真,李和尚也认真了,说:好啦,指教吧,咋回事儿?
  李酉申说:以后古董生意,咱们合伙儿,贺局长有大买主!
  李和尚睁圆了眼,望了望贺永戴,心里暗自问:他会是大买主?不会,不会!他在政界才干了几年,能带我们发大财?要能发了大财,京城里也不回来了。
  李酉申这会儿笑了,“嘿儿嘿儿。”他看出了李和尚的怀疑,说:大买主是美国人,贺小弟的朋友,美国的大亨。政府进口枪和炮,多在这大亨厂里造。
  李和尚听了,如吸了大烟似,浑身来了精神气儿,说:二位局座,这可真是大好事儿,真是天上掉元宝,洛河流金子了。实话说,这些年,咱干古董这一行,遇的多是二手客,一口难吞多少货。大宗货,一般客都难吃得动。大客要真有,我就可往大处弄了!甭管了,只要能做成大生意,穿红挂绿都在则,咱仨分红三三见九,红利保准滚滚来!只是那个美国佬,可靠不?洋人心眼多,让人难摸透。
  贺永戴说:绝对可靠!这个大老板,我朋友救过他儿子,友谊就扯上了。那人讲义气,国防部从美国进武器,我朋友去了就顺利。弄古董生意,美国佬提出的,他保证说,大伙儿共同干,保准都发财!
  李和尚说:上海也有个美国人,叫卫廉,勾勾鼻子,蓝眼睛,也搞古董生意,又奸又鬼。有你朋友的朋友,将来做这生意就可靠了!
  “今天,咱们就打手结掌,”李酉申说,“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永戴快给南京去信,看美国人现在都需哪些货,价格啥样?做生意,手快打手迟!”
  “好吧,我尽快写信。”贺永戴很高兴,说。
  “只要钩挂牢,你甭管了,”李和尚拍了拍胸脯,说,“洛阳搞古董一行里,您李兄弟说一不二。我办事儿,决不会给兄弟们留尾巴。”
  贺永戴说:刘国凯弄不弄古董?给他说不说?
  李酉申想说话,李和尚就抢了话茬,说:刘国凯在这行里,还是一根鸡巴毛!
  李酉申也给了李和尚一根杆,让他顺杆爬,说:有和尚兄弟,啥也都有了,他有法儿统帅住其他人!
  李和尚听了,就有了一脸的自豪。

作者简介:古野,原名张鑫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大学毕业,部队上从事新闻工作并业余文艺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河洛沉梦》、《神州甲富康百万》、《拯救温情》《大商赋》和小说集《神戏》、《丽人行》、长篇散文《史说大商康百万》、电视连续剧剧本《康百万庄园》散文集《河洛圣地》等,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莽原》多种刊物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散文等多种作品,有作品入选《中国著名作家作品选》《中国实力派作家精品概览》。作品获过《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中国法制文学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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