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粽香

       天色青灰，江面上水汽蒸腾，像蒙了一层薄纱，一年一度的端午又悄然来了。市井街巷，苇叶与糯米的清芬氤氲在空气里，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令人想起故乡灶间蒸笼里袅袅升腾的团团白气，也想起母亲那双在粽叶里翻飞，被苇叶割得留下道道细痕的手。

       母亲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身前堆满碧绿苇叶，盆中糯米泡得洁白饱满。她将两张粽叶在手心折出尖角，舀入米粒，再点入一粒蜜枣或几块腌肉，然后双手灵巧地翻折、包裹，最后用棉线缠绕捆扎结实。那动作娴熟得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更仿佛一种深植于骨血的虔诚仪式。父亲则沉默地坐在灶膛前，添柴续火，红红的火焰舔着锅底，映亮他专注而略显沧桑的脸庞。灶膛里噼啪作响，锅中水声由小渐大，从细细低语至喧哗如潮，蒸腾的水汽弥漫了整个厨房，将父母的身影也氤氲得朦胧温柔起来。我依偎在门框边，看那些青碧的棱角分明的粽子在沸水中翻滚浮沉，如同小舟起伏于岁月之河——那水汽蒸腾的灶间，竟是我生命最早泊岸的温暖港湾。

       多年之后，母亲当年包粽子的手艺便传到我的手上。我与伴侣也相对而坐，四只手在苇叶、糯米与棉线之间穿梭缠绕。我们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却也认真地裹起一个个不甚工整的粽子。两人手指不时相碰，偶尔眼神交汇，彼此眼中有笑意流转，手上沾满了黏湿的米粒，心中却溢满了细密的柔情。生活之味，便也如这手中粽馅，咸甜滋味尽在其中了。我们一同裹着生活的粽子，一同缠绕着未来的绳结，那些米粒粘在手心的微凉，仿佛生活深处真实的温度——原来携手，便是将彼此裹入各自生命里最珍贵的味道之中。

       青碧的粽子出锅了，解开苇叶，糯米晶莹，蜜枣嫣红，氤氲热气裹着扑鼻的香气，直入肺腑。我拍下照片，传给远方友人，隔着浩渺江水，我们互寄粽香，也传递着彼此无声的祝福。朋友回赠一句楚辞：“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那古老清流，仿佛映照着今人肝胆相照的澄澈心意。朋友间的情谊，恰如这粽中的枣核，虽小，却沉淀着甜意，是生命长途里偶然照亮彼此的光点；岁月流驶，纵使山高水远，心底总有一缕清芬不曾断绝。

       端午翌日黎明，天色微明，我独坐窗前，剥开一枚昨夜冷透的粽子。米粒已凝，冷香犹存，细嚼慢咽，齿颊间弥漫着悠远的清甜滋味。掌心里，枣核圆润小巧，被遗留了下来，它静卧掌心，沉甸甸地像一枚岁月凝结的舍利子。此时窗外天色渐亮，晨曦刺破云层，微光初现。我匆匆起身整装，临行前，匆匆将一枚青叶粽子揣进衣袋，而后便投身于都市新一天的人潮汹涌之中。

       地铁里人头攒动，各自为着生计奔忙。我手握那枚微凉的粽子，指尖触到苇叶柔韧的脉络。车厢摇晃，窗外光影倏忽流转，心中却澄澈如水。粽子虽冷，其中包裹的牵挂却依然温热；路途纵长，那枣核般的坚毅与甜意，早已种在心底最深处了。

       端午粽香，何止于舌尖？它是一缕缠绕着牵挂的丝线，一端系着父母烟熏火燎的灶台，一端系着爱人相视而笑的掌心；它又是生命长途里一捧清甜微凉的慰藉，在独自启程的黎明，悄悄塞进行囊，如心间一枚朱砂痣般的印记——纵使孤身行路，亦能时时低头认出自己体温的源头。

       当晨光穿透车窗，映亮我手中青碧的粽子，也照亮衣袋中枣核坚硬的暗影。我想，生活这枚粽子，终究要自己解开绳结，独自品尝其中百味。待到咀嚼完所有的冷热咸甜，掌心那枚枣核，便成了岁月沉淀于我们生命深处最坚硬而温润的核，它沉默地提醒：生命无论裹进多少层叶，绳捆几道结，甜意终可抵岁月寒，而那核中深藏的一点光，足以伴人穿行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