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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中篇小说选读 乡村志(二) 于德北
佟掌柜
2024-10-27 08:25:00
 #创作挑战赛六期#

 

烂死岗子上的坟,也是分东分西的。

靠西边有一小片榆树的,是本姓;靠东边有一小片柳树的,是杂姓。

原来,舅舅家的坟也在这里,后来,舅妈疯了,再后来,舅舅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表哥也疯了,舅舅就说:“一定是祖坟埋错了地方。”他领着自家的儿女,到坟前烧了纸,上了香,然后,就把祖宗们的遗骨一副一副地请到南梁去了。

风水先生说:“那里是一块宝地。”

南梁上有一片长新柳的地方,就是舅舅家的坟,有五六座之多,祖宗们按照长幼顺序被后人们安进了新家。

我小的时候,就总想:他们的新家好吗?

想来,他们的新家是好的。

可是,舅舅家的运气,为什么还是一个劲儿地败落下去了呢?

舅舅家的坟迁走了,在烂死岗子那块原来有一个个土包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空地。几年过去了,那里长出了青青的蒿草,村里的狗有时到这里来遛遛,包括舅舅的大白。有一次,我还看见它在空地上大大方方地撒了一泡尿,然后,悠悠地“哼哼”几声,懒懒地去了。

我家的祖坟也在烂死岗子上,只是,我家的坟地里没有榆树,怎么没有了呢?祖父出去耍钱输了,他领着几个人到坟地里,用大锯把榆树锯了。我经常趴在那些树墩上数年轮,一圈两圈的,往往还没数到一半,我的眼睛就花了。

我家的祖坟很特别,阳光一照下来,就直接映在青青的坟草上,还有那几个树墩,像祖宗们的小凳子一样。也许,黄昏了,我的祖宗们要坐在那上边谈天的,他们能谈些什么呢?

我想着祖父领着人来锯树,有一些孩子就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外外,也要去,姥姥给个鸭子屁……”

大榆树“轰轰隆隆”地倒下来。

  小的时候,每年春天,祖父都要领着我到烂死岗子给祖坟添土,从地上新挖出来的土油黑油黑的,散发出一股股迷人的糜腐味儿。

  祖父累了,就把铁锹给我,他说:“你挖两下吧,记着,从东边数,第一个坟是你祖太爷祖太奶的,第二个坟是你太爷太奶的,后边第一个坟是你大爷大奶的……”

  我记得非常糊涂。

  我问祖父:“爷,你的坟呢?”

  祖父坐在树墩上,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老半天,他指了指后边第二个坟说:“那不就是。”

  我说:“那是奶的。”

  祖父说:“也是我的。”

  我听得非常糊涂。

  乌鸦最喜欢在坟地的榆树林栖息。

烂死岗子的树林里,怕就有好几百只乌鸦。

我的祖父,他喜欢吸烟,后来,他得了肺癌。

  我的祖父死了,埋在烂死岗子里,后来我长大成年了,走过那几个榆树墩时就哑然地想:可不,我的祖父是在这里和我谈过天呢。

  我的舅舅,他喜欢喝酒,后来,他得了酒精中毒。

  他的手一直瑟瑟发抖。

  再说豆官,他喜欢做豆腐,养牲口,后来,队里的一匹老马在冬天雪大的日子里给人偷了,他就喝卤水死了。

  再说疯子,他本来就是一个病人。

  再说剃头的麻子……

  再说大老好……

  再说白话爷……

  再说四太奶奶。

好多人呢!

你看队里场院门口的那一群拖了鼻涕的孩子,他们的名字真是贱了又贱,叫小臭的,叫桦子的,叫狗剩的,叫长福的长命的,这一定是哥俩,还有一个孩子,叫小土,他是我的朋友。按辈分,我叫他哥。可是,后来我又叫了他姨夫。

 

  这一群孩子,生在马圈的,生在高梁地的,生在土炕上的……

  他们的生命原本就不操纵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村里的祖父们、舅舅们,包括小玲子,不也就这般地延续下来。

  那群孩子,骑在生产队的大栅栏门上,一边来回地悠着,一边唱一些七三八四的歌谣。

他们唱──

 下雨了,冒泡了,

     哪个王八戴帽了……

  他们唱──

    大雨哗哗下,

    北京来电话,

    让我去当兵,

    我还没长大……

  他们中也有女孩子,她们就唱——

小皮球,架脚踢,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

    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有一只大蝴蝶从他们眼前过,他们就一窝风蜂似地挥着衣服追赶下去,一边跑一边喊——

 蝴蝶蝴蝶你落下,

      搬个小凳你坐下……

  天空突然又下雨了,他们从抓蝴蝶的兴致中一下子跌落到湿漉漉的房檐下来。

他们又唱——

天老爷别下雨,

    包子馒头都给你……

   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土,他们的脚上腿上都是泥,他们的眼上嘴上都是笑,他们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村里的生活,好像就是这样的。

在它平凡的孤寂中,又忽地生起几丝快乐来。比如婚嫁,就是快乐之一。

婚嫁的事,一般都在秋后进行。

村里的四太奶奶,就是一个媒婆,她已经是八十几岁的人,身体还那么硬实,她有一双小脚,走起路飞快,她手里的烟袋比她的胳膊还长一截子,她盘腿坐在哪家的炕上,哪家的闺女小子就一定是待婚待嫁的年龄了。那家的主妇给她装好一袋烟之后,她就快言快语地说:“二丫头十八了吧,有个中意的人没有?”

那家的闺女的脸就从额顶上直红到了脖子根儿。

也有大方的,就说:“等四太奶奶给说一个呢。”说完低头“吃吃”地笑起来。

四太奶奶高兴了,忙抓住闺女的手,可心疼地说:“这一回呀,四太奶奶给你找的,比哪个都强。”

她和谁也都这样说,那一回,给村里找回一个腿脚不利落的,她还说呢:“好好,人好,心眼实,比哪个都强。”

姑娘大了,是想找到一个比谁都强的男人。

  事情有了眉目了,男的一方家里就说:“上秋就办事吧。”

  女的一方也说:“彩礼可一分不兴少。”

  四太奶奶两边都打了保票,两边也都说:“就信着你了,他四太奶奶。”

订亲之前,有一道例行的公事,就是相门户。先是女方的父兄姑舅到男方家相看一下,看看房子,看看摆设,再看看小伙子本人,相中了就说:“行啊,回去问问闺女咋说。”

然后,男方隔一月半月,再到女方家看一看,这回主要是看人了。闺女老老实实地坐在炕沿上,低着头,用手指搅着衣大襟,左三下,右四下的。男方的七大姑八大姨眉开眼笑地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着,出了门小声地议论着,按质论价,像买卖行似的。

看好了,过彩礼,亲事就算成了。

亲事成了,秋天也就来了,村里人都忙着收割、打场,一天到晚累得昏沉沉的,待工分、口粮一分到家,人们好像才突然地又想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自家的孩子又要办事了。

  在我们村里,娶媳妇几乎成了全村人的大事,到日子,全村的男男女女都要到有喜事儿的人家去帮忙,一时间,那家的院子走马灯一样,你出我进。

    队长说:“豆官,把锅支上,揍(做)点豆腐吧。”

    豆官和疯子就也忙上两天。

    到了接媳妇的日子,村里选出最好的老板子,给马车铺上新谷草,马脖子上挂上一年也不挂的铜铃铛,马头上还戴一朵大红花,老板子站在马车上,大鞭子一甩,啪啪直响。一连几辆大马车一溜奔跑着出村了,尘土在他们的后边荡起一路轻烟,村里的人抬头看一看日头,心里大都有个数,再过几个小时,新媳妇就接回来了。

    新媳妇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有丑的,有俊的,只有新媳妇个个不同,村里人才好品评。连那些新媳妇也是,过些年了,新的新媳妇来了,她们就也参加到品评的行列。

    我的舅舅就是这样把我舅妈接回来的。

    到了我的大表哥,他也是这样把我的大表嫂接回来的。

    小玲子,也就是我妈,她也是这样给嫁出去的。

娶也好,嫁也好,一年一年的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新媳妇梳一条长长的辫子,穿一身红红的衣服,我记事的时候,我的大表哥正好娶了我的大表嫂来,那种婚礼的仪式,真是新旧掺半。我的大表嫂,她叫凤子,头上盖一块红盖头,由我大表哥在一片鞭炮声中引导着来到毛主席像前,恭敬地鞠躬,再由队长宣读一下结婚证书,他们就压着内心的羞涩和喜悦,也许还有痛苦,一起进了新房,一起坐在新被上,一个脸朝里,一个脸朝外,外祖母告诉我:“这是坐福呢。”

    真有意思,幸福是可以坐出来的吗?

    我就跑到院子里,站在靠南墙支起的那口大锅前,白话爷正在那里抄菜,他腰间的围裙又黑又脏,他每次把菜从盆里抓出来扔进锅里之后,都要在围裙上擦擦手,他的手也是,油叽叽的,泛着亮光。

    他看见我,就笑了,从锅里捞出一块肉,说:“小罐子,给你,吃了更胖。”

    我的小名叫小罐子。

    在村里,白话爷有两门手艺,一是说书,一是做菜。每个正月,村里少不了他;谁家办事,红事,白事,也都少不了他,他在村里,就是个能人。

    村里人娶媳妇,待娘家人都送走了,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新媳妇看见娘家人坐的马车走远了,眼泪一颗两颗地落下来,以前的新媳妇就互相说:“看呀,新媳妇喜庆得,都哭了。”

    新的新媳妇破啼一笑,一脸羞红,真好看呢,那眼泪盈盈的,还挂在腮上。

    大家都笑了。

    屋里重新摆好碗筷,第二悠席就要开了,那之后,主家也好,帮忙的也好,就有喝得多一点的,他们高声地说笑着,叫骂着,人人的脸上都喜滋滋的。

    席散了,大小子们就有些不安分。

    这时,队长黑着脸说一声:“闹洞房是封建玩意儿,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这个!”

    小子们就灰灰地极扫兴地退出来。

    他们退出来,一天的热闹也就接近了尾声,天黑了,鸡回来了,狗回来了,猫回来了,洞房里,那对代表着新郎新娘的大红洋蜡对映着,一跳一跳地一直到深夜到天明。

到天明,新媳妇就是人家的人了。

村里的丧事,也大抵相同。

    一大早,或者半夜里,静静的房门给敲响了,外面的人说:“七叔七婶,是我,我家老爷子没了。”

    门里的人就赶紧穿了衣服,从柜子拿出一刀烧纸,一面说:“啥时没的?昨个儿不还好好的吗?”

一边就开了门,裹在朦朦的天色里向有哭声的地方去了。

报丧都是这样。

我见过那棺材头上的长明灯,幽幽地曳着一点鬼气,它照着死去的人上路了,照着他,或者一路平安地走下去,大概这样的人,手里有了一盏长明灯,他去黄泉的途中也可以稍有一些安慰。长明灯忽闪着青色的火苗,立在棺材头那有一缕阴影的地方,它的泪水,也禁不住一行一行地流下来。

我见过那几个一脸沉寂的人把棺材的盖子再打开一次,对死者的亲属说:“再看一眼吧,就要走了。”

    然后,在一阵号啕中,有人带着哭音儿喊:“娘啊,躲钉啊,娘啊,躲钉了。”

    那棺材,就给几根长长的棺材钉给钉死了。

我见过烂死岗子上棺材入土时的情景,那孝子在院子里摔碎了瓦盆,就一路打着白色的幡儿在前边引路了。棺材抬到了烂死岗子,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土穴里,孝子披着麻戴着孝站在高凳上,声嘶力竭地喊:

“娘啊,奔东南啊。”

那声音,无限的凄凉。

“娘啊,奔东南啊。”

无论冬天,无论夏天,无论是下了雪,刮了风,泼了雨,扬了沙,那声音,都提醒着亡者,也要奔着那有幸福的地方挣扎。

村中的事,也不过就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

人们坦然地拥挤在时光的河水里。

他们身上,沐浴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沐浴了一层冷森森的光,他们的身上,或许没有什么光,有的只是生命的汩汩的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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