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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真心英雄
刁仁庆
2024-06-30 07:26:36

                                    

           (一)

王道五风雨兼程地走完了他90年的人生。

2008年春天,王道五悄悄地死了。王道五走的那天晚上,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不是没人管他,而是他突发心脏病,他心里没有一点准备地走了。

王道五出生于河不出图的1918年,今天整90岁了。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叫王大贵、王二贵、王三贵。女儿叫王晓娟。老伴叫徐兰芳,小他5岁,今年85岁了。老伴身体硬朗得很,爬三楼不歇气儿,不喘气儿。王道五说过,他老伴能活100岁。

老伴往往听到他这样的话,笑着说,我活那么大年纪干啥,活岁数大了拖累孩子们不说,自己也受罪。

老两口平时居住不在一起,王道五住女儿王晓娟家里。老伴住乡下大儿子大贵家里。乡下有宅基地,大儿子退休后,在农村老家住。他们这4个儿女,除了大儿子外,其他三人都在县城里住。

王晓娟去年刚退休,她是自来水公司的工人,50岁退休。她春节前说,她退休了要好好照顾父亲,没想到父亲过完年就平静地走了。父亲是夜里去世的,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走的,王晓娟说不清。父亲自个儿睡一个房间,身边没有陪护,再说了,他也不需要陪护,平时身体很健康。满90岁的人了,思维敏捷,脚步扎实,大家都说,他像80岁的人。儿女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没商量就悄悄地走了,就像春天的大雁,无声无息地飞走了一样。那天早上,王晓娟喊父亲起床吃早饭时,发现父亲已没有了气息。后来王晓娟一直认为,父亲走时没有在父亲身边是她终生的遗憾。她多次哭诉着对母亲说,她没有把父亲照顾好,父亲的死,与她粗心大意有关。她心里一直很内疚。

三个儿子也没有想到父亲走得这么快,他们只知道心脏病不是小病,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厉害,竟然夺走了父亲的生命。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全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就像冬天的暴风雪过后,虽然是晴天,但是寒冷照样袭人。后来,王晓娟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个玉石貔貅,纸上面写着四个字:我要离婚。王晓娟看见这四个字,笑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父亲一生都没有忘记与妈妈离婚。

是的,王道五一生只想办成一件事,就是想和老伴离婚。他离了一辈子婚,至死也没有离成婚。平时,儿女们把他一直想离婚的想法当成笑柄奚落他,他不恼也不生气。早些年还解释一下,后来连解释也不解释了。

王道五去世的那天早上,女儿王晓娟给乡下的母亲打电话说,妈,我爸走了。

母亲接到电话,停顿了一下,平静地说,让他走吧。母亲这句平静的话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对风儿说的。母亲好像知道父亲要走似的,说话如风语,轻得让人听不见。

女儿知道,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同母亲离婚,而他要与母亲离婚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一个女人的一句话。

王道五为啥要和老伴闹离婚呢?

话得从头说起。

1940年的秋天,冷风飕飕。这年秋天,是个一无所获的秋天。22岁的王道五参加了抗日民兵组织,他一米八的个头,身强体壮,魁梧帅气,加上他浓眉大眼,全村人都喜欢他。他加入民兵队伍后,扛起了长枪,腰间挎上了手榴弹,真枪实弹地跟着八路军武工队开会训练,站岗巡逻,很是威风。他村里几个一家子嫂子私下叽叽喳喳地说,哎哟哟,看道五的神情,天生就是那种让女人动心的男人,这现在穿上八路军武工队的军装,更迷人了。村上也有人说,道五生来就是军人的料。

王道五所在的村庄叫张洼坡。是个有着1000余人口的大村庄。全村两大姓,东半部姓张,西半部姓王。张洼坡之所以成立抗日民兵组识,主要是这个村离茅屯镇只有十公里,处在茅屯镇与根据地的要道上,是北门锁钥,战略要地。茅屯镇上有个很高很大的日本炮楼,驻扎着日军一个班,伪军一个排。这说明鬼子也认为茅屯镇是个军事重地,不然日伪军也不会在这里投资建炮楼。武工队在这儿建立根据地,用武工队队长赵建华的话说,是有战略意义的。赵建华在王道五的心目中,简直就是个拔犀擢象的神人,有他在,这一带乡亲们就有安全感。

八路军武工队在张洼坡住有十几个人,副队长是个女同志,是茅屯镇乔家的媳妇,叫马华。马华不但是一位不栉进士的优秀女人,而且人也长得秀丽漂亮。她蛾眉皓齿,颜盛色茂,脸庞引人而耐看。两个顾盼神飞有内涵的眼睛,是她美丽的特点。她那过耳的短发,在军帽下整齐而又听话,就像春天的松针,迎风而展,具有个性。马华耳朵后边长一个黑痣,在丛密的头发中时隐时现,有些神秘。她穿一身八路军军装,斜挎一支20响德国制造的驳壳枪,腰间扎一根暗黄色的皮腰带,把她粗细合适的腰部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绑腿扎得也是瓷瓷实实,让人感觉利索威武。武工队的战友们都称马华是军中穆桂英。说她是穆桂英主要是说她的军事素质高,单说她的枪法,在武工队中也算是佼佼者。有一次王道五亲眼看见马华用她的驳壳枪把一个罪大恶极、狗彘不若的汉奸探子击毙。她打枪的动作规范、传神,令人难忘。她百步穿杨的枪法,使村里不少男女民兵啧啧称赞。村上的乡亲们都说,马华是风姿绰约,才貌双绝的八路军女干部。

马华住在村东头李二嫂家,李二哥前年参加八路军走了,李二嫂同女儿、儿子在家生活。马华和李二嫂相处得很好,马华只要一回到李二嫂家里,笑声咯咯咯地就从她家的院子里飞出,像珠落玉盘,十分动听。平时,武工队长赵建华负责军事训练,发动年轻人当民兵打鬼子。马华负责组织妇女纺花织布,搞支前活动。马华经常要到周边村庄挨门逐户地开展妇女工作,动员广大妇女走出家门,参加抗日工作。她日不暇给,早出晚归,往往得走夜路。一个女同志走夜路,赵建华怎么会放心呢?于是他就派王道五跟她一起去开展工作。说是开展工作,实际上就是让王道五保护她。王道五个儿大,有劲,这几年练得枪法准,他跟着马华,赵队长放心。王道五跟随马华到周边的村庄开展抗日工作,一跟随就是两年多。他俩往往是一前一后走着,马华前,王道五后。有时他们说话,有时他们无言。风里来,雨里去,这一带的大街小巷,田野河边,都留下他俩来去匆匆的身影。

王道五兄弟三个,他是老大。他父亲小时候上过小学,就成了全村有名的文化人。后来村里办小学,父亲是校长。王道五也上过小学,认得一些字。他工作认真,肯卖力气,人也实在,长的精神帅气,到二十岁那年,就有人来提亲。不知道啥原因,他见了几个姑娘,都没有往下继续交往。有的说是嫌弃他家穷,有的说是嫌弃他家兄弟多。一句话,介绍的姑娘都没相中他。后来东乡十二里岗上的二姑奶,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叫徐兰芳。父母见到徐姑娘很满意,徐兰芳的爹娘见了王道五也很高兴,愿意结成二姓之好。王道五的父母不与他商量,就把这门亲事定下了。1941年春节过后,王道五和徐兰芳就把婚事办了。成亲那天,鬼子来扫荡,他没有来得及与徐兰芳拜天地,就跟武工队一起打鬼子去了。

王道五自己认为,他结婚不结婚没有啥两样,他照样天天还是训练,站岗,巡逻,还是跟随马华副队长到处开展工作。而马华不这样认为, 他认为男人一旦结婚就有了家,有了家就会有家务,有家务就得有人干。王道五是有家室的人了,今后就不能跟着她没黑没明地跑了。于是她跟王道五说,以后你就别跟着我下村了,你回家多陪陪你媳妇吧。王道五一听急了,说,那不行,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就是护送你下村开展抗日工作,我怎能离开战斗岗位呢?马华听罢,用她那美丽的眼睛看着他说,你呀,不知道什么叫过日子。说完,她自己情不自禁地笑弯了腰……

有一天晚上,马华他俩从赵营村回来的路上,因天太黑,太静,他就没话找话。他问马华,马队长,你爱人当八路军几年了?马华停了一会儿,小声说,三年多了。他又问,他在哪儿当兵呀?她轻轻地回答,太行山上。他问,他当干部了吧。她答道,好像没有。王道五知道,马华的丈夫是茅屯镇上的一个学校教员,叫乔伟。那年日军在镇集上盖炮楼的时候,八路军过来一个营,打了一仗,把刚盖好的炮楼给炸了。把日伪军打得落花流水,死的死,伤的伤,没有受伤的也跑得无踪无影。八路军炸完炮楼,很快就走了。八路军走后,人们才发现,乔伟和他新婚的妻子马华不见了。再后来人们才知道,乔伟和马华两个人投笔从戎参加八路军了。乔伟的父母后来说,乔伟这孩子从小就有爱国爱民的理想,从军抗日,是他早有的负鼎之愿,他参加八路打鬼子,是自然的事儿。两年后,乔伟没有回来,马华跟着赵建华的武工队回来了,住到了张洼坡。一个女人,能义无反顾地跟随丈夫上前线打鬼子,除了有崇高的爱国思想外,促使她这样做的东西就是爱情。她很爱她的丈夫。

日军的炮楼被炸以后,后来又重新盖了一个炮楼,还加派了力量。赵建华他们的武工队,整天声东击西地打炮楼内的日军和伪军,把这帮日伪军打得提心吊胆,平时很少出炮楼。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们俩人走在这乡间小路上,心里真是有一些怵怵的。北斗星镶在天空中,似乎在窥看他们,也好像在保护他们。十多里之外的茅屯镇上,日军炮楼上的探照灯很亮,两条光柱在空中来回地交叉移动。这可能是鬼子们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吧。马华走在前头,王道五紧跟其后。这时是秋天,天有点凉,他俩一前一后走得很急。秋风也和他俩一样,急急的。

其实,王道五平时没有认真看过马华的脸,没有看过马华的脸不是他不想看,而是她的脸庞太秀丽了,他不敢看。特别是她笑的时候,有点迷人。他看她的背影倒是看得很仔细,也很舒心。她耳朵后边的黑痣,卧在头发丛里有些神秘。有时他俩一起走路,马华前边,他在后边,一路上他啥也不看,只看那颗黑痣。有时王道五想,下回一定好好看看马华的脸,可是每次有机会看时,他又不敢认真地看。

马华到其他村庄开展工作,主要是动员妇女参加抗日组织。当然,她还教大家唱歌、识字,讲封建社会的危害性,讲妇女解放的必然性,讲革命的道理。她讲的道理,钩玄提要,通俗易懂,深受广大妇女们的欢迎。王道五跟着马华,学到了不少知识和革命道理。马华平时给王道五讲得最多的是,中国妇女解放的道理。她说过,为何农村妇女死了丈夫后都不敢改嫁?都成了孤雌寡鹤?这都是封建社会对她们毒害的结果。妇女们不但要走出家门参加工作,还要自由恋爱,自由改嫁。对父母包办、娃娃亲、童养媳等这样的不幸福婚姻,要大胆离婚,要重新寻找自由和爱情。马华给王道五讲这些道理时,眼睛里充满了奇特的目光。王道五听着她讲的这些道理,新鲜、好奇、越听越想听。

有天下午,太阳快落的时候,他俩一起回张洼坡村,路上,他俩又是无语,只有风儿对落叶的树梢亲昵地发出尖叫。一会儿,马华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蓝色的玉石貔貅交给了他。他忙问,这是啥?她如菊花般地笑笑,说,这叫貔貅,戴到脖子上辟邪。他说,你戴上吧,我不需要。她说,这是我特意给你的,戴上吧。貔貅上穿有红色的棉线,她转身轻轻地给他戴上了。在她给他戴貔貅时,由于他个子高,马华的身子和脸离他很近,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贴近她,他闻到了她身上那特有的香味儿。他笑笑说,谢谢马队长。马华笑笑,没说啥。她的笑容还是那样好看,让人终身难忘。她笑罢,转身往前走了。

王道五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耳朵后边在头发中时隐时现的黑痣,心里甜甜的。

小小的玉石貔貅,王道五感到很重很重,似乎压得他呼吸也不畅快。

太阳落山了,风更大了。河边的垂柳随风起舞,婀娜多姿。这时王道五想,这风景再美,也没有马华在他心中美。

在后来的日子里,王道五整天把貔貅挂在脖子上。有天晚上,妻子兰芳问他,这是谁给的?他说,这是马华副队长。兰芳问,知道她为啥给你貔貅吗?他摇了摇头说,说不清楚。兰芳沉思了半天说,马华真是好人。王道五抬头看看妻子,妻子灿烂地笑了。笑罢,不再理他,睡了。

王道五和马华他俩每次回来晚的时候,队长赵建华就会带领民兵在村头等他们。有时也会派民兵去迎接他们。有天晚上,他们在王庄村工作得很晚,吃完晚饭,他俩照例一前一后走着。天阴,无风。这时,他们发现一里地之外,有一闪一闪的灯光,像是手灯。王道五和马华两人都想,可能是赵队长派人来接他们来了,于是他们加快了步伐。

他俩正走着,马华突然说,道五,你离婚吧。王道五似乎没有听懂,吸了一口凉风,忙问,马队长,你说啥?马华边往前走边平平地说,你离婚吧!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马华说让他离婚。王道五心里惊,她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呢?这时,天空中一道发黄的闪电亮起,天阴得很。秋天的闪电过后,没有惊雷。

前边的手灯不亮了。

砰!突然一声猝不及防的枪响,把他俩吓得惊叫一声。枪声是从刚才来人的方向传来的。接着又是一阵枪响,是冲锋枪在向这儿扫射。王道五拿的是步枪,他敏感地把马华拉住,说声卧倒,他俩立即趴下,然后,进行还击。在卧倒的同时,只听马华哎哟一声,不动了。对方枪声也停了,他似乎听到了逃跑的脚步。马华躺在了地上,没有了声响。王道五赶紧转身抱着马华的头,大声地喊叫,马队长,马队长,你怎么了马队长。马华没有应声。王道五马上有了不祥的预感,惊吓得不知所措。天空中,发黄的闪电还在不停地跳跃,细细的小雨开始飘下。这时,王道五摸到马华脸上有热热的,黏糊糊的液体,他闻到了血的腥味。马华浑身无力,软软地躺在他怀里,他怎么喊叫也没有动静。王道五这时突然感觉他的貔貅很重很重,他用手摸了摸,原来是马华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貔貅,她似乎是要跟他说什么话,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她的驳壳枪,食指还扣在扳机上。这时,王道五已经痛心地知道,他没有保护好马华,马华牺牲了。

王道五悲痛欲绝地大哭大叫起来,马队长,马队长,你醒醒呀!

细雨变成阵雨,而且越下越大……

村头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是赵队长带领武工队和民兵与敌人交上了火。刚才向他俩开枪的不知道是伪军还是鬼子,但是不管他们是谁,打死马华,都是他王道五的仇人。他一股怒火冲向头顶,悲愤填膺,放下马华,用力一跃,冲了出去,向村头奔去。快到村头的时候,在一闪一闪的雷电中,他看到有十几个敌人用火力封锁村口的小石桥,使赵队长和民兵们过不了桥。王道五腰间带了六枚手榴弹,他悄悄靠近敌人,横眉怒目,一股脑地把六枚手榴弹都投向了敌人,顿时,十几个敌人飞上了天。赵建华带领武工队和民兵很快来到了这边,黑暗中,当他们借闪电看见王道五抱住马华在哭泣时,赵建华大叫起来,马华怎么了?马华,你怎么了?赵建华一把把王道五拉起来,抱住马华喊道,马华,马华,你醒醒呀。

马华再也没有醒来。

马华左手还在紧紧地抓住断了线的貔貅,右手紧紧地握住她的驳壳枪。

在大雨中,赵建华跺着脚哀天叫地,悲不自胜,他大喊道,这叫我怎么向上级交代呀!

王道五跌脚捶胸地哭泣着说,队长,你枪毙我吧,是我没有保护好马副队长!

赵建华也拊膺顿足地痛哭起来……

下葬那天,王道五从马华手中取回那只玉石貔貅,他端端正正地又挂在了自己的胸前。

马华被安葬在张洼坡村东头的山岗边。下葬时,全村老少涕泗滂沱,哭声一片。事后不少村民都说,马华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牺牲了呢?

王道五一连睡了三天三夜没有起来。多天之后,他才安魂定魄,回归正常生活。

那天晚上,是茅屯镇上的伪军出来进行侦察活动,在闪电中,他们看见了王道五和马华,于是就开了火。马华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头部中了敌人的枪。她牺牲后,王道五才知道,马华的丈夫乔伟,前年在太行山上与鬼子的一次作战中牺牲了。王道五和马华在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马华从来没有说过丈夫牺牲的事儿。回想马华平时的所作所为,她一定是化悲痛为力量,把精力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抗日的工作中。马华的牺牲,不但使王道五痛苦得生不如死,而且赵建华也痛苦得如丧亲人,赵建华几天都黯然失色,他情绪也低沉到了极点,打不起精神,天天到村东头,站在马华的坟墓前默哀,沉思。没几天工夫,赵建华就因悲伤而变得骨瘦如柴,赵建华越是这样,王道五越是内疚,好像马华是被他打死的。这些天,王道五不敢见赵队长……

后来,还是赵队长到他家里做他的思想工作。赵队长说,你就是百身何赎,也换不来马华的生命,我们只好化仇恨为力量,狠狠地打日本侵略者,才对得起马华,对得起所有为抗日牺牲的英雄们。

很长时间,王道五才从内疚中解脱出来。

让王道五一直不理解和不明白的是,马华牺牲的那天晚上,她为何说出那样一句话,你离婚吧!

她为何让他离婚呢?他千思万想不解其义。

王道五常常自语说,马华呀马华,你为啥说出那样一句无因果的话呢?你说也就说了吧,可是你说完又马上离开了我们,你给我留下的是一个谜局呀,知道不?

马华在王道五心中,是领导,是英雄,是榜样,是女神。

平时,马华对王道五的妻子兰芳很热情,帮她这帮她那,帮助兰芳最多的是学文化,讲革命道理。他王道五和马华是上下级关系,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有着浓厚阶级感情的兄妹,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呀。那么,马华她为啥说让他离婚呢?

这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马华给他讲妇女解放的道理是有所指的,讲寡妇改嫁的故事是有用意的。

当时,马华没有解释让他离婚的原因就牺牲了,这给王道五终生出了一道难题。马华在王道五的心目中,是一位很有分量、很有位置的大英雄。他想:马华让他离婚,肯定是有原因的,不是无因之果,不是空穴来风。不管怎么说,马华牺牲前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认为这就是她的遗言,是遗嘱,更是遗愿。他得向她承诺,尊崇她的遗嘱,他要实现她的遗愿,他要对她的遗言负责。于是他决定:他要和妻子徐兰芳离婚。他甚至认为这是命令,必须执行。

你要休了我?当徐兰芳听说自己的男人要与她离婚时,她问了这样一句儿。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人们还不时兴说离婚。男人与女人离婚,叫休妻。王道五说,不是休,是离婚,我现在参加革命了,不能休妻,但可以离婚。徐兰芳问,为啥?是我不美?是我不贤惠,是我不勤劳?还是我不孝顺?王道五摇摇头说,都不是。徐兰芳停了一会儿,问,那你是为什么?王道五吞吞吐吐地说,是,是为了……徐兰芳打断他的话问,你吞吞吐吐的,是不是你心中有其他女人了?王道五一听急了,说,你胡说什么呀,我是为了一句话儿。徐兰芳问,啥?为了一句话儿?什么话,谁说的话,这么重要?他说,是,很重要,是马华马副队长牺牲前说过的一句。妻子问,她说啥了?他说,她对我说,你离婚吧。妻子一愣,显然她心里没有准备。一会儿,她说,她为啥要对你说这句话?他说,不知道,她说完这句话她就牺牲了。妻子轻轻地问,她爱上你了?他说,不可能?妻子看他一眼说,她不爱你让你离啥子婚呢?他说,是啊,她为啥让我跟你离婚呢?妻子冷冰冰地问,就为这句话你就跟我离婚?他说是的,就为这句话,不为别的。王道五还说,这句话是她的遗言,是她的遗嘱,也是她的遗愿,我得执行。严格地讲,是命令,我得服从。徐兰芳沉默一会儿说,那你写休书吧,不然我回娘家没个说法不行。他瞪眼看着妻子说,你回娘家干嘛,离了婚,你还是我们王家的人,还是我的女人!我说咱俩离婚只是办个手续,谁说要休你了,谁说不要你了?离不离婚你都是我的女人,是我们王家媳妇儿。妻子听罢呆呆地说,不知道你说的啥,听不懂。

王道五的父母听说儿子要休儿媳妇,两位老人气得捶床捣枕,轮流把王道五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们问他,兰芳这么安分守己,规矩老实,你要和她离婚,你这是为什么?他没有把父母的过庭之训放在心里,啥也不说,只是闷闷地坐在那里擦枪。

赵建华听说后,把他叫到小河边谈心。赵建华听完他的诉说后,问,马华真的说让你离婚?他说,真的,我不骗你!赵建华问,你没有听错?他答道,没有。赵建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白云,这时正好有一行大雁在向北飞越,并且不时传来阵阵叫声。他快速地眨眨眼睛说,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儿。他说,您知道?那她到底是为啥这样说呢?赵建华自言自语地说,她为啥这样说?她,她是……她既然这样说,是一定有她的道理的。不过,马华已经牺牲了,你也不要再追问她为啥说这句话了,更不能以这句话为理由与老婆离婚,理由不充分不说,我想组织上也不会批准的。王道五说,赵队长,我不是党员,不是党的人,组织上不会管我的。赵建华严肃地说,你虽然不是党员,但你是党的队伍里的人,你必须接受组织的管理!王道五想了想说,赵队长,你就是组织,你批准就行。赵建华大发雷霆地说,我不会批准的,你好好工作,再不准有别的想法,再一意孤行,我开除你!

对于大家的劝谏,王道五就像“东风吹马耳”,没有放在心上。王道五已铁了心,为了马华那句话,他非离婚不可,谁劝说他也没有用。

王道五正准备找村里的小学校长书写离婚协议书,这时,小学校长却来找他了。小学校长是王道五父亲的接班人,叫张振兴。张振兴来到他家里,说,道五,你要休了兰芳,我就到民兵大队去告你去,你是民兵大队的人,你爹妈管不了,有人管你。他问,谁管我?张振兴说,共产党管你,他说,我不是共产党员。张振兴说,你不是共产党员但你是党的民兵,你是党的人,是共产党抗日组成的人员,有人管你。张振兴是个褒善贬恶的文化人,而且性格有一些版版六十四,王道五还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你只要和兰芳离婚,我非到民兵大队、武工队总部告你不可!张振兴说完,气冲冲地走了。王道五想,我离婚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又不是真的不与兰芳过日子了,看把你们急的。

王道五感觉现在与兰芳离婚还不到火候,身边的人反对不说,武工队长赵建华也坚决反对,这事就难办了,想到这儿,他也不再说离婚的事儿。

不久,日军开始进行秋季大扫荡,根据地的军民一边坚壁清野,一边开展游击战争,打得日伪军晕头转向,轻易不敢擅自出动。不久,为了扩大抗日武装,区大队决定张洼波的民兵,35岁以下的年轻人全部编入区大队,成为正规的八路军编制。也就是说,王道五和他的15名战友,成了真正的八路军战士。很快,他们换了武器,穿上了新军装,随区大队开进了太行山深处的正面战场作战。这次应征入伍,是王道五第一次长时间地离开张洼坡村,他有一些恋恋不舍。

走的那天晚上,月光虽明,但天气有一些凉,妻子坐在院中央纺线。王道五双手抱住刚刚发给他的步枪,坐在石礅上无语。一会儿,徐兰芳悄悄地对他说,我有了。他一时没有听明白,反问,啥有了?徐兰芳责怪地说,你说我肚里会有啥?她说着,轻轻地抓住丈夫的手,让他摸了摸她的小肚子。妻子的小肚子软软的,光光的,摸不出来有啥异样。这时王道五才明白,是妻子怀孕了。兰芳说,可能是个儿子。他问,你咋知道?兰芳矫情地说,我就是知道。说完,她继续纺织,不理他……

 

           (二)

 王道五这次参军一走,就是四年多,在这四年时间,他们这支八路军队伍由区大队变为正规军,他们在晋冀地区打了无数次胜仗,王道五在战争中千锤百炼,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共产主义战士了。等他回到家乡的时候,抗日战争已经胜利,儿子已经三岁多了。这时,他们的部队开到黄河边休整,他利用这个间隙,向团长请了假,回家探亲。他现在服役的部队是晋察冀军区独立三团,他在团特务连当侦察班长。他们的团长就是当年住在他们张洼坡村搞敌后工作的武工队队长赵建华。王道五离队探亲的那天上午,他到团部去请示赵团长,问他有没有给张洼坡的老乡们带的话儿。赵团长想了想问他,我们离开张洼坡几年了?王道五不假思索地说,快五年了。赵团长说,这些年张洼坡一带的村庄让鬼子糟蹋得百业凋敝,十室九空,生活十分悲惨,那里的乡亲们受苦了,你回去以后,代我向乡亲们问好,向你爹妈问好。王道五向赵团长敬了个礼,说,是!赵团长叹道,张洼坡是我们生命的根基呀,当年,有了张洼坡,才有了我们的抗日根据地,有了张洼坡的人民,才有我们的队伍,你我都是那里的小米养大的呀。现在我们离开了那里,真是犹如断线的风筝,有漂泊不定的感觉啊。你回去告诉乡亲们,我有空一定去看他们。王道五说,是!在王道五正要转身走时,赵团长说,这次回去,你对兰芳好一点,再不准说离婚的事儿啊!王道五表情复杂地说,是!赵团长说,这是命令。王道五赶紧立正说,是!赵团长笑笑说,你儿子快四岁了吧?王道五说,三岁零八个月,他叫大贵。赵团长说,有儿子就更不能再说离婚了。王道五说,是!赵团长瞪他一眼说,你小子就会说是。王道五还是说,是!

这次回到张洼坡,王道五本意是想离婚的。他认为,马华是英雄,怎能让英雄的遗愿落空呢?这些年,马华给他的玉貔貅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个宝贝真是灵验,真能辟邪保平安。他打过无数次恶仗,每次他都是毫发无损。他知道,这是马华在保佑他,是这个神奇的貔貅起的作用。他怎能让马华的遗言落空呢?

然而,这次有团长的命令,他回到家里,见到兰芳没好意思开口。最主要的是他看见快四岁的大贵那么活泼可爱,他的心软了。还有,爹娘明显的老了,两个弟弟还没有成家,伺候老人的重担都落在了妻子兰芳的身上。这个时候提离婚,他觉得对不起白水鉴心的兰芳。尽管他所说的离婚只是个形式,但他感觉此时说离婚不合适。

这次回来,爹问他,你入党没有?他答道,爹,这是机密,我不能说。爹理解地点了点头。一会儿,爹说,你入党也罢,没入党也罢,你早已是党的人啦,你要记住,党叫干啥就干啥,可不能有私人杂念、脑子跑号儿。他问,爹,你说这是啥意思?爹说,前些年,你要休兰芳,赵队长劝你,你说你不是党员,党管不了你。现在好了,你是八路军的班长了,班长就是党的人,党的话你一定听的。他听明白了,爹的话意思是让他听组织的话,别与兰芳离婚。王道五想了想说,爹,党的话我听,你的话我也听。爹高兴地说,好儿子,党组织和军队没有亏培养你。

有天晚上,他看着熟睡的儿子,问妻子,记得我当兵走的那天晚上,你说你怀的是儿子,你怎么说得那么准呢?妻子兰芳自豪地说,我自己身上的肉,我自己有感觉。这一夜,王道五搂着妻子睡得很香。

这一次探家,他真的没有向妻子提出离婚。大家都认为,他早已把这件事儿忘了。

其实,王道五没有忘。

……

王道五再次向妻子提出离婚,是1948年冬天,这时的王道五已经是师侦察连连长了,赵建华已提升为副师长。有一天,他们侦察连接到任务,让他们奔袭三天,到他的家乡茅屯镇打前站。上级讲,他们师要移防到他们家乡一带,他们侦察连必须提前到达,建立工作站,迎接大部队的到来。这时,他的家乡张洼坡已经解放,各级地方组织都已建立。

现在,这里到处都在唱一首歌,这首歌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集镇、农村、学校、工厂,都能传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那欢快的旋律。大家早上唱,晚上唱。游行的队伍、行军的战士都在一阵阵地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得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啊,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伊呀嗨,

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

茅屯镇是晋察冀军区的南边防区,是个战略要地,近日可能有敌军来犯,军区要在这儿部署兵力打一仗。他接到任务以后,就带领侦察连倍日并行,很快就到了茅屯镇,他们到茅屯镇后,不顾车殆马烦,就迅速到茅屯镇上的区公所对接(乡政府还没有成立),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副区长。王道五一见这位副区长,笑了,原来是自己的二弟道贤。二弟见了他,二话没说,跑到一个门口喊道,嫂子,嫂子,俺哥回来了。这时,门口出现一个齐发,腰间扎着腰带的女人,王道五一看,是自己的妻子徐兰芳。王道五见兰芳这身打扮,突然想起了马华那顾盼生姿的眼神,想起她那削肩细腰的戎装,还有她那耳后神秘的黑痣。于是他心里大跳起来。兰芳似乎不好意思,她轻轻地问丈夫,你这是?二弟忙说,我哥带部队回来了,刚到。王道五没有想到妻子变化这么大,竟然成了区公所的干部。这时二弟道贤说,嫂子现在已经是我们区里妇女工作委员会的副主任了。兰芳笑笑问丈夫,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王道五说,我们的大部队马上要开过来,我带我们连队先过来打前站,为大部队的到来做准备。王道五说着转身问二弟,你也参加工作了?还当上了副区长,了不起啊。二弟说,哥,自从你上次走后,我和嫂子,二哥都参加了工作。二哥现在是咱村里的民兵队长,工作可积极了,他现在整天忙着土改呢。他问,咱爹咱妈好吧,二弟说,可好了,整天乐呵呵地夸新政权好。兰芳说,咱妈现在天天在学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呢。

王道五让连队住在集镇上,连部就设在区公所。他对接完工作后,和妻子一起回去看父母。当他回到家里时,见爹妈跟前有个两岁多的男孩子在玩耍。他问父亲,这孩子是?父亲对那男孩儿喊道,二贵,过来,你爹回来了,快让他抱抱。二贵跑过来,好奇地看着王道五,不说话。一会儿,二贵上前拉了拉王道五腰间驳壳枪下垂的红缨子,笑了。王道五转身看着兰芳,问,这是咱儿子?兰芳说,你说呢?他说,两年多了,你也不写信告诉我。兰芳说,你们部队今东明西地到处打仗,我往哪儿给你寄信呀。再说了,自从我生完咱们二贵,我也参加了工作,忙,顾不上给你写信儿。王道五一想也是,他们是侦察兵,整天藏踪蹑迹,声东击西地打敌人,那有固定的地址啊。娘说,兰芳说了,她怕影响你打老蒋,也就没有给你写信。爹问,看你这个样子,是提干了吧。王道五说,爹,我现在跟着赵建华副师长当侦察连长。父亲连称道,好好,好样的!

第二天上午,王道五和大弟弟道魁一起去村东头的岗坡下看马华的坟墓。小土岗下,有一座孤独的小土坟,凄凉地长满了很多荒草。坟旁边长一棵榆树,有碗口那么粗。坟前没有墓碑,也没有特殊的纪念物。王道五看着马华荒凉的坟墓,一股人琴俱亡的心情涌了上来,他开始流泪了。小山岗很静,没有一丝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陪他默哀。一会儿,他向马华的坟墓鞠了三个躬,然后又把他脖子上的玉貔貅取下来,看了一会儿,说,马副队长,日本人早已赶走,老蒋也快打倒了,全国快解放了,你安息吧。我王道五永远忘不了你,张洼坡的乡亲们忘不了你,我们活着的人,都永远忘不了你。你对我说的话我记着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下午,他带来一个班的战士,拿着工具,把马华的坟墓添得又高又大。

晚上,他开门见山地对妻子兰芳说,兰芳,这次咱们把婚离了吧,不然哪天万一我光荣了,咱就没有机会离了。兰芳轻轻地问,你还想着那个马华?他说,她是烈士,人人都得想她。兰芳说,你还惦记她对你说的那句话?他说,是,那是她的遗愿。兰芳说,我没啥说的,离吧,明天我们就到区里把手续办了吧。他说,离婚是离婚,生活是生活,离了婚你在家好好生活,照顾好老人,带好孩子。对了,还要把工作干好,我在外边安心打敌人。兰芳说,离了婚你就别管我!王道五说,我为啥不管?我说过,离婚是离婚,日子是日子。这日子还得照样过,你兰芳,还是我的女人!兰芳把脸扭到一边去,说,我看你是个疯子。

谁知道,第二天早上,师司令部来了电报,要求他们立即火速赶到县城与大部队会合。原来,他们师已经赶到了县城。本来,他上午想到区公所把离婚手续办了,以此来慰藉马华已逝的灵魂。偏偏这个时候,师司令部来了一封紧急电报,让他们火速到县城会合,看来,这一次离婚又离不成了。

王道五带着遗憾赶到了县城,他找到师司令部,副师长赵建华对他说,我们师接到了上级命令,限三天赶到徐州西亳州一带,去参加即将发起的淮海战役。王道五说,那我们家乡这一仗不打了?赵建华说,这儿的仗交给西北野战军了,让我们配合中原野战军打淮海了。当天晚上,部队以团为单位,向安徽省的亳州一带进军。三天后,他们整个部队进入预定地带,中原野战军司令部给他们师的任务是预防敌人逃跑,用军事术语说是堵口子。副师长赵建华给他们下达任务时说,如果发现敌人逃走,一个不留地消灭。

淮海战役进入第三阶段后,1949年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整个战役已经出现了彼竭我盈的局面,所有参战的国民党部队已是鱼游釜中,败局一定。元月6日,果然有大批的、一败涂地的国民党部队南撤逃跑。当晚,逃跑的部队进赵建华他们的包围圈,他们贯甲提兵,正面相迎,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准备逃跑的大部分国民党军队败不旋踵,很快就倒戈卸甲,举手投降了……

淮海战役结束后,王道五所在的部队受到总前委的嘉奖。

王道五的这次离婚计划,因淮海战役的打响,泡汤了。

……

(三)

转眼全国解放了。王道五所在的部队在山东胶东地区驻防,此时的王道五,已经升为特务营营长了。战争已经结束,部队进入了训练和休整时期。他们盖营房,搞生产,帮助地方巩固政权……

身为特务营营长的王道五,生活有了规律,闲暇的时候,他在怀念牺牲的很多战友,在牺牲众多的战友中,他更加怀念马华。想起马华,就想起了马华的遗愿。想起她的遗愿,就想起了他的离婚计划。他决意,利用今年探家的机会,与妻子徐兰芳离婚,不为别的,只为马华最终的遗言。

1951年春天的时候,王道五探家回到了张洼坡村。

这时的张洼坡村,土地改革已经结束,进入了农业互助生产时期。乡政府已经成立,村级政权组织也已产生。王道五的大弟弟王道魁在村里工作,二弟弟王道贤已经是乡政府的一名副乡长。他妻子徐兰芳也已经是乡政府的妇联主任了。他的儿子大贵二贵,也都长成了大孩子。

徐兰芳这一个时期,白天忙生产,晚上忙学习。上级文件要学习,党的妇女政策要学习,文化知识要学习。解放以后,她吃住都在乡政府大院,两个儿子由爷爷奶奶照看着。王道五探家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和妻子回到了张洼坡村。他见过父母后,他和妻子回到房间准备休息。兰芳见他脖子上还挂着那个玉貔貅,脸上勉强有一点笑容,问,这次回来,你应该还是为了跟我离婚的吧?王道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低头看了看那只玉貔貅,说,这家伙真是个好东西,免灾,辟邪,在冲锋陷阵战场上,我几次都很危险,但最后都平安无事儿。特别是在淮海战场上,那是个晚上,我们侦察小分队被敌人一个营的兵力包围着,我和同志们突围了一晚上,最后神奇般地突围出来了,并且引导大部队,消灭了这股准备南逃的敌人。那一次,我想我肯定要光荣了,再也见不到你和儿子了,见不到爹娘了。想到这儿,我把这貔貅含在口里,抱住冲锋枪,猛劲地扫射,奋力冲了出来。兰芳知道,他讲这些,无非是说玉貔貅好,而这玉貔貅又是马华给他的,他得为马华那句话负责。兰芳闭着眼睛不发言。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了,吹灯睡觉,鼻息如雷。

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春风送暖。王道五踏着晨露来到了村东头的岗坡下,站在了马华的坟墓前。春天的野花开满了整个坟头,野花有红色的,有黄色的,也有白色的。红色的是野杜鹃,黄色的是蒲公英,白色的是勾勾秧花儿。王道五一脸严肃地迎着朝阳,站在那里,酷似一座雕像。他回想着当年他和马华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艰苦的战争年代。他似乎又闻到了马华身上的香味儿,看到了马华飒爽英姿的身影、蕙质兰心的笑容和她风风火火的步伐,还有她耳后秀发丛中的黑痣。王道五这次回来,感觉到马华的坟墓比上次回来的大了,更高了,墓前多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刻着:烈士,马华之墓。落款是张洼坡村全体村民。他明白了,这是张洼坡群众为马华立的。

他采了一束鲜花,有红色的,白色的和黄色的。他把鲜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闭上双眼,似乎在祈祷。这时,大弟弟道魁也来到了坟前,他说,这块墓碑是兰芳嫂子提议为马华立的。王道五一惊,扭头看着道魁,问,是你嫂子让立的碑?道魁点点头,王道五没有再说啥。道魁说,嫂子这些年进步得很快,现在是乡政府干部了,她什么都懂得的。王道五叹道,你嫂子这半辈子不容易呀,她为咱家出了大力了。道魁试探着说,这一次回来,你就别再提离婚的事儿。王道五突然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道魁,问,你怎么知道这次我要与你嫂子离婚?道魁说,咱全村人谁不知道你的心思啊,大家都说,你为一个死人,非要与活人离婚,真是奇怪。王道五一听顿时气愤了,吼道,什么死人活人的,马华是烈士,是我们民族的烈士,她是为抗日救国而牺牲的,是抗日英雄,我是对抗日烈士一种精神上的承诺,是对英雄灵魂的一种慰藉,知道吗?道魁见大哥发火了,不敢再说什么。

由于他的吼声太大,树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奔向远方。

他们兄弟俩向马华的坟墓鞠了三个躬,然后离开了。

太阳血红血红地爬了出来,顿时东半天的彩霞红得吓人。春寒料峭,低风微寒,晨雾消失了。

王道五这次的假期是20天,他住到半月的时候,决定向妻子提出离婚的事儿。他认为,如果再不与妻子离婚,真的对不起马华和马华的灵魂。他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马华递给他玉貔貅时候的眼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这天晚上,他对兰芳说,兰芳,我想咱俩这次还是把离婚手续办了吧。兰芳笑笑说,好吧,明天去乡里办吧。他说,我别无选择,请你谅解。她说,你不用选择,离吧,不存在谅解不谅解,你是对的。他说,离了我们还在一起,只是办个手续而已。她说,我俩现在离婚跟不离婚有什么两样?不离婚我不照样活守寡?他想了想说,咱俩离不离婚,你都不会守寡,我永远是你男人。兰芳冷冷一笑,没说话。他停了好大一会儿说,那我们明天去乡里办手续吧。她说,那好吧,明天去。当夜,王道五写了一份离婚申请交给了妻子。兰芳接过这申请书的时候,面部无任何表情,像蜡像馆里的蜡人一样,冷冰冰的。

一夜无语。

第二天早上,一个乡里的邮差站在了他的家门口。啥事?王道五问。邮差拿出一张纸说,电报。他忙接过来一看,内容是:接报速归队。

完了,部队又有急事了,看来这次又离不成婚了,离婚申请也是白写了。

他想,人生就像茶叶蛋那样,要有裂痕,才有味道。

这一次部队让他火速归队是有大事儿。去年夏天,朝鲜战争爆发了,秋季,入朝作战的解放军开始称中国人民志愿军。上级要求王道五火速归队,就是因为他们部队要开往朝鲜对美作战。

因为任务紧急,当他日夜兼程地赶到部队时,大部分部队已经转移到了鸭绿江岸边。他们这批入朝作战的部队是增援部队,首批入朝的部队是去年秋天和冬天过的鸭绿江。目前正在与美军作战。

王道五跟着后续部队长途跋涉过了鸭绿江后,继续向纵深奔了两天两夜,才找到副师长赵建华。赵建华在一个山洞指挥所见到他后,哈哈一笑说,你小子回来的正好,有任务等着你呢。今晚你带领一个侦察小分队去前沿侦察敌情去,明后两天,我们要发动大的战役了。为了出奇制胜地打击敌人,你们必须把敌情摸透。赵建华还说,这个战役,比长津湖战役还要大。王道五敬了个礼,说,我心里有数了。

王道五说心里有数了,不是他对要打的战役有数了,而是他知道这次一定是个大战役了。因为赵建华说,比长津湖战役还要大,能是小战役?长津湖战役,爱德华·阿尔蒙德少将投入美军和多国部队6.5万人,而彭德怀司令员投入志愿军是16万人。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打了个大胜仗。赵师长说这次战役,比长津湖战役还要大,他王道五心里能没有数吗?明后两天,肯定有大的战役打响。

晚上,他带领侦察小分队开进斗折蛇行的深山峻岭之中开展侦察活动。这次战役,由于赵建华他们摸清敌军的部署,采用攻其不备的作战方针,对敌人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同其他兄弟部队作战两天两夜,消灭敌人8万余人……

王道五去朝鲜与美国老作战,一战就是三年多。这三年来,赵建华从副师长升为正师长了。赵建华他们的师,从鸭绿江入朝,如坂上走丸一样,一直打到三八线,打到韩国的首都汉城。彭德怀司令说,我们这支部队打起仗来如猛虎出笼,所向披靡。

(四)

抗美援朝结束后,他们的部队班师回国。不久王道五转业了,当他回到张洼坡的时候,他的三儿子三贵也两岁多了。他那次探家半个多月,当他拿着电报急急地走时,妻子兰芳就知道自己又怀孕了,但她没有给他说。他走的那天早上,兰芳追到他身后,急急地问,你不离婚了?他摆了摆手说,没时间了,来不及了,以后再说吧。王道五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朝鲜战场的枪炮声和冲锋号的嘹亮声,似乎也闻到了朝鲜战场上的火药味儿。他义无反顾地走了,消失在村外的小路尽头。

徐兰芳手里拿着他写的离婚申请书,叹口气,摇了摇头说,去吧,好好打仗,多消灭敌人,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王道五一直不知道他的三儿子已经出生了。兰芳想,朝鲜战场上战事紧,他们侦察兵任务重,深入敌穴,枪林弹雨,不能分他的心。于是兰芳一直也没有写信告诉他。

因为他是战斗英雄,又是侦察兵出身,转业后被分配到了县公安局工作。王道五刚脱了军装,又穿了警服,他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公安兵。他在部队是营职干部,回到地方后相应地给他安排了职务。他报到后,被任命为刑警队副队长,副股级。

十几年的战斗生活,把他打造成了一个闲不着的人。

然而,自从镇压反革命运动结束后,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治安形势都非常地好,家家都安枕而卧,无忧无虑。全县风清弊绝,几个月也不发生一起刑事案件。人静下来以后,心就会静下来,心一静,就会回想往事,一想往事就会怀旧,一怀旧,不知不觉,王道五就想起了马华,想起马华就想起了他离婚的事儿,想起离婚的事儿他就想笑。他笑他每次一提起离婚,部队就会有大事,部队一有大事,他就没时间离婚。在他几次提出离婚的节骨眼上,发生的抗日反扫荡、入伍参军,淮海战役、抗美援朝等,都是大事儿。他想,难道,老天爷不让他和兰芳离婚?

他想,全国解放了,和平了,现在是河清海晏,太平盛世,肯定没啥大事了。于是,他又提起了与妻子离婚的事儿。

他身边的人听说,他又要与妻子离婚,都说,这家伙真是匪石之心,不可转也。他们的战友们听说也说他,你这主儿真是一头撞到南墙上,死不肯改悔呀!王道五听罢,不作解释,以笑回答。

离吧,徐兰芳每次都是这样说,这次还是这样说。他说,其实离不离婚也没啥意思,只是马华牺牲前她说了那样一句话,为这一句话,我纠结了半辈子,我们不离婚吧,我心里堵得很,感觉对不起马华烈士。离婚吧,似乎又不符合常理,对不起兰芳你。妻子说,离吧,不然你的心结不解,慢慢会生病的,人老病多,再加上你这心病,你会受不了的。兰芳说罢,他搂住妻子哭起来。

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这个时候,公安局党委派他到一个私营企业去卧底。这个时候,医治百孔千疮的社会主义三大改造,正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商业的改造史称三大改造。他们县里有一个私营棉纺厂,叫业达公司,有1000余名工人,业达公司的老板叫董兴发,对社会主义制度有抵触情绪,反对三大改造政策。全县百分之九十五的手工、工商业都已进行了彻底的改造,而业达公司极不配合,改造缓慢。最近上级公安机关得到重要情报,这业达公司之所以不配合改造,除了董兴发思想有问题外,主要是有潜伏的美蒋特务在厂里发踪指示,唆使工人抵抗改造政策。地区公安处命令县公安局迅速立案侦查,省公安厅也令他们限时破案,要求一网打尽。于是,县公局党委研究决定,让王道五先期打入企业内部,侦查其特务的活动。局长罕臂而喻地对他作了动员:这股敌特分子,虽然是一抔黄土,翻不了大浪,但是在工人群众中造成很坏的影响,不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就会影响我们的三大改造任务。王道五表态说,请党委放心,请领导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让王道五卧底有三个理由,一他是部队侦察兵出身,有判断和处理复杂事情的丰富经验。二他是优秀共产党员,战斗英雄,有较高的政治觉悟,对党绝对忠诚、可靠。三是他刚从部队回来,认识他的人较少,社会关系不复杂。公安局党委认为,有这三个优越条件,王道五就能顺利地打入企业内部开展侦查工作,并且一定能够圆满完成任务。

这时,业达公司正好对外招聘司机,王道五是侦察兵,在部队的越野驾驶比赛中,获得了几项驾驶技术第一。县公安局给他办理了一个地方驾驶证,他就到业达公司应聘去了,由于他的技术过硬,顺利过关,被业达公司分配到小车班开小车。

王道五一卧底就是多半年,胜利破案后,已是春节了。他回到家里的第一天,妻子说,你在部队我们几年见不了一面也就算了,回到地方工作了,还是几个月也见不了你一面,真不如早日离婚算了。他这次卧底侦破的是政治案件,高度保密。所以他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他的妻子。

妻子一提离婚,又勾出了他的往事,他说,别提离婚了,我这一生,看来是离不了婚了。兰芳问,为啥?他说,人的命,天注定,上天可能不让我们离婚吧。兰芳笑笑说,有可能吧。他说,那我就认命吧。只是……兰芳说,只是对不起马华对吧?他笑了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在以后的日子里,虽然离不了婚成了他愁肠九转的心事,但他还是很少再提离婚的事儿,他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他的刑事工作中。不久,兰芳又给他们生了个女儿,取名叫王晓娟。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转眼十年过去了。这十间年,他们家里发生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父亲去世了。第二件事情是母亲去世了。第三件事情是兰芳又生了个儿子,没有满月却夭折了。这个儿子取名叫四贵,四贵生下来就有病,一直静静地睡觉,不哭不闹。四贵死后,兰芳伤心地哭了几次。

王道五和妻子离婚的事儿似乎被大家遗忘了,没有人再提起。像湖水忘了曾经有过波涛一样,平静得出奇。

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王道五和徐兰芳一天天地衰老了。

(五)

1966年秋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这时候,王道五一家都已搬到了县城居住,兰芳也从乡妇联调入到了县妇联会工作。儿子大贵已初中毕业,在家待业。二贵还在上初中。有天深夜,大贵和二贵回来得很晚。他俩回来后,叫醒已经熟睡的爸爸妈妈。大贵说,妈,你睡下,别起来,我们找爸有事儿。二贵说,爸,你起来,我们有事找你!王道五问,找我啥事儿?大贵说,我们要批斗你!王道五双眼蒙眬地坐起来,说,什么什么,要批斗我?他一看两个儿子,吓了一跳,只见他俩穿一身无领章帽徽的绿军装,每人手里各拿一杆红缨枪,左胳膊各戴一幅红袖章,上边印有黄色的字:红卫兵。王道五是经过大世面的人,没把这两个小毛孩过家家的把戏放在眼里。徐兰芳倒是有些紧张,问,儿子们,这是干啥呀?大贵二贵同时说,我们要造反!王道五忙问,你们要造谁的反呀?大贵说,爸,造你的反!哎哟,王道五没有发火,反而笑了,他说,毛主席说,造反有理,造反是革命行为!你俩说说,我做啥错事了,你们造我的反?二贵说,你常年要和我妈离婚,你有资产阶级思想,我们要造你的反。二贵这么一说,王道五尴尬地笑笑,又看看妻子,揉揉眼睛,无话可说了。兰芳一听两个儿子要造他爸这样的反,身子一扭躺下了。王道五点了支烟,吸了几口,然后问两个儿子,这反怎么造,说吧,老子大江大海都过了,还怕你们两个小毛孩不成?

大贵立正在那儿像背书一样说:第一,以后再也不准说与我妈离婚了。第二,要斗私批修表示悔过,并向我妈道歉。第三,把你和那个马华偷情的事儿写出来,交到红卫兵司令部去!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王道五用手指着大贵,气愤地站了起来。

大贵没有怕他的意思,说,把你和马华偷情的事儿写成材料,上交到红卫兵司令部去,接受广大红卫兵的批判,希望你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这时徐兰芳听不下去了,翻身坐起来,说,大贵,别胡说,你爸没那事儿。

王道五用手指着大贵和二贵的鼻子吼道,再胡说我揍你们,信不信?你们知道吗,马华是烈士,是民族英雄,是敌后武工队副队长,她生前风里来雨里去地做抗日工作,她是被日伪军打死的,她死前说了句让我与你妈离婚的话,这话是遗言,也算遗嘱了,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说的话,我认为我都得完成她的遗愿。我跟你妈离婚那只是形式,不是不过日子了,也不是我们就分开了。记住,以后不准再玷污烈士的名誉,再让我听见了,我打断你们的腿!滚!大贵二贵见爸爸真的发火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还不快滚!他又吼了一声。大贵二贵不服气、不情愿地转身回屋睡觉去了。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越烧越浓,王道五的工作越来越闲。文化大革命十年,公安局从砸烂到恢复,王道五没干几样像样的事儿。1978年,身为县公安局副局长的他,退休了。妻子兰芳早些年已退休了,她最后的职务是县妇联会副主任。

退休后,他和老伴分别给三个儿子带孩子。女儿王晓娟出嫁以后,徐兰芳又跟着女儿带孩子。日子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日复一日地升升落落。也像天上的轻云,安闲自在,平淡无奇。

人生最沉重的负担不是工作,而是无聊和寂寞。

1990年,县政府史志办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找到王道五,说是县政府要写抗日史志,抗日史志里边有抗日人物,写抗日人物肯定少不了马华和马华的丈夫乔伟。王道五对这两个年轻人说,我只知道乔伟是个八路军的英雄,是烈士,他的事迹我知道的不多,但马华的事迹我知道的不少,她的事迹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后来,他真的给两个年轻人讲了三天马华的故事,说到激动的地方,他还落了泪。两个年轻人也跟着他流泪。采访完,男青年说,有意思,有点意思,为一句话,你离了半辈子婚也没有离成,真有意思。女青年好奇地问他,马华爱你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从我们女孩子的心理上讲,马华一定爱你,不然她不会说让你离婚的话。他笑笑说,我感受不到她爱我。她又问,那你为什么就为那句话,坚持与你老伴离婚呢?他说,我不是离婚,我是在实现马华的遗愿,我早已暗暗地向她承诺,我一定要完成她的遗愿。严格地讲,我也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作为军人,完不成任务,是耻辱的,可是我,到目前为止这项任务还是半途而废……女青年又问,假设一旦你和老伴离婚了,你会后悔吗?他说,不会的。她问,为什么?他说,我离婚只是对烈士遗愿的一种承诺,又不会影响我们生活,也不会影响我们过日子,更不会影响后代人的成长。女青年笑了笑说,这样说来,你们离不离婚也没啥实际意义了。王道五坚定地说,不,我与老伴离婚意义重大,关乎到对民族英雄、对革命烈士的感情问题。男青年说,我好像越听越糊涂。女青年又问,你到目前还有离婚的想法吗?他说,有。男青年问,为什么?他说,我一天完不成马华的遗愿,我与老伴离婚的想法就不能停止。男青年说,这么说,你还要为完成任务而努力?为实现你的承诺而离婚?他说,是,覆水难收嘛,我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呢?两位年轻人相互看一下,笑了。他说,一诺千金,是做男人最基本的要求。两位年轻人听罢,被他这种抱柱之信的精神感动了。

有一个雨天的下午,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中雨,滴滴嗒嗒的雨声勾起了王道五的乡愁。他想,很长时间没有与老首长赵建华联系了。赵建华最后一任职务是一个地区军分区的司令员,他一生汗马功劳,称得上是民族英雄。他现在在省军区干休所居住,一直过着平静的晚年生活。他决定近日去看望老首长。有天上午,他接到一个电话,是赵建华的儿子打来的。他儿子说,王叔,我爸想你了,你来一趟吧。他放下电话,有了不祥之感,因为去年他知道赵建华患了不治之症,是不是他的病到了晚期?他忙给三贵打电话,让三贵安排车辆拉他去省会看望赵建华。

果然,赵建华的病情已进入了晚期。他已无力气再回干休所住了,他躺在病房里已经有半年多了,有时昏迷,有时清醒。这几天,他十分想念王道五,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就让儿子给王道五打电话,让他来医院见他。

人并不拥有自己的记忆,而是被自己的记忆所拥有。王道五走进病房后,看见赵建华很瘦,瘦得他似乎都认不出来了。他顿时眼睛红了,泪珠挂在了眼角。他上前拉住赵建华的手,哽咽地说,老首长,我来看你来了。赵建华看见他,眼睛一亮,却笑了。他用手指指床前的一张椅子,示意让他坐下。王道五没有坐下,而是拉住赵建华的手紧紧不放。赵建华笑着说,你小子再不来看我,你就见不到我了。一会儿,王道五松开他的手,后退两步,立正,给赵建华敬了标准的军礼,然后说,老首长你说什么呢,您一生打了那么多的仗,经过多少次战役,摧山搅海,九死一生,死神哪敢缠你?往后的日子长着哪,你好好养病才是正经事儿。赵建华说,我也想长绳系日,可生老病死,谁能阻挡?我知道,你在宽我心,我的身体我知道。他说完,闭了一下眼睛,看样子很累。他儿子忙给他喂了两口开水,他喝了。停了一会儿他对儿子说,你们出去吧,我和你王叔说两句话儿。

儿子一听此言,知道是父亲要给王叔交代事儿,于是给三贵递个眼神,一同出去了。

赵建华的夫人五年前就去世了,她是突然患心脏病走的,走得很急,连句话也没说。

赵建华见孩子们出去了,说,我马上要随你嫂子去了,我这一生,有对不起你嫂子的地方啊。王道五一听,愣了一下,问,发生什么事了吗?赵建华说,年轻时,我思想跑过号,我曾经看不上你嫂子,嫌弃她太丑。现在想想,不应该呀!你嫂子嫁到我们家时,我家很穷,她啥也不说,寒耕热耘地给我经营这个家,照顾老人,养育后代,让我安心在外打敌人,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王道五说,只要没有做对不起嫂子的事情,只是思想上有些想法,不算什么。停了一会儿,赵建华看一眼王道五说,当年,当年你知道马华为啥对你说那句话吗?王道五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惊,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赵建华说,你小子心照不宣罢了,你肯定知道,她喜欢你!王道五说,她喜欢我?有这个可能吗?当时,我是结过婚的人,她喜欢我干啥?赵建华声音很低地说,她对我说过,你结婚前她就开始喜欢你了,只是她没对你说而已。王道五问,她亲口对你说的?赵建华点了点头。他说,那她为啥不对我说呢?赵建华说,人家是女同志,不能先开口。王道五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赵建华问他,你有没有喜欢过她。王道五说,人家是八路军干部,我那敢有那种想法,再说,我当时不知道她丈夫牺牲了。赵建华说,你没有和兰芳结婚的时候,她虽然喜欢你,但她总觉得自己是结过婚的人,又是守寡之人,她没资格喜欢你。你结婚之后,她还在喜欢你,马华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她思想又解放,追求自由恋爱,于是她就对你说出了那句话儿。

王道五无言了,其实赵建华今日不说这些话,他当年也感觉到马华在喜欢他,自从她给他玉貔貅之后,他更加知道她在喜欢他。他这种感觉,只是装在心里不说罢了。

停了一会儿,王道五问赵建华,马华真的对你说过她喜欢我吗?他说,是的,她亲口对我说的。王道五说,要说这也是隐私的事儿,不属于工作范畴,她对你说这些干啥?赵建华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知道我为啥把马华调到武工队来当副队长吗?王道五说,工作需要呗,还能为啥?赵建华吃力地笑笑说,因为,因为我喜欢她,也可以说我爱上她了。他说完这话,笑得很天真。

王道五似乎没有听明白,眨眨眼睛问,你说什么?你喜欢马华?你爱上马华了?赵建华轻轻地点了点头。王道五忙问,她当时知道吗?赵建华回答说,她知道。王道五问,她知道了咋说?赵建华摇了摇头说,咋说?她能咋说,她说她不爱我呗,她明确表态说她爱你小子。王道五听罢,又是沉默一会儿。赵建华问,你相信不?王道五说,我相信,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一个烈性大男人,马华一个大美女,你爱她,正常。赵建华说,现在想想,我真不应该有那种想法,我对不起你嫂子。王道五说,你没有做对不起嫂子的事儿,你不要过于自责。赵建华说,马华真的很爱你,我能看得出来,她看你的目光是用欣赏的目光,而看我的目光是防备的目光。后来她还对我说,你就是她心中的城北徐公。王道五没听懂,忙问,啥意思?赵建华想了想说,开始我也不知道啥意思,后来才知道,城北徐公是美男子的意思。王道五喃喃地说,她是区里的干部,武工队副队长,我是一个小小民兵,又结过婚,她怎么会爱上我呢?赵建华小声说,是的,她是党员、是八路军的干部,但是她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有七情六欲。王道五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其实我早已知道她喜欢我,因为她送给我一个玉貔貅,她希望我一生平安。赵建华说,是啊,她牺牲时,紧紧地抓住你那只貔貅,她抓的不是貔貅呀,她抓的是你的心啊!王道五一听他这么说,心里沉了一下。王道五这一生,只要一提马华的牺牲,心里就会沉沉的。赵建华笑道,当年我真后悔。他问,你后悔啥?赵建华说,我后悔当年不应该把你小子安排到她身边当护卫。王道五笑了笑,没说啥。

病房内很静。

王道五怎么也没有想到,赵建华当年也那么喜欢马华,而且藏形匿影这么多年 ,他现在不说,真的是没人知道。人,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可是赵建华藏住了,而且一藏几十年。这时他才明白,马华牺牲后,赵建华为何那么黯然失魂,那么沮丧低沉,为何天天到马华坟上默哀。他这种表现,可能就是太爱马华了。

一会儿,王道五笑笑说,老首长,你当年已经结过婚了,你还对马华产生感情,你思想不纯啊。赵建华也笑了,说,是啊,当时自己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也对自己这种不健康的思想进行批判,但是自己批判自己没力量啊!王道五问,假如她也爱你的话,你怎么办?赵建华说,离婚,我肯定离婚。

王道五一听离婚两字,心里一惊,说,你竟然也有与嫂子离婚的想法,有意思,有意思啊!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罢,王道五说,就因为这你觉得对不起嫂子,是吗?赵建华点了点头。王道五说,老首长,您砥砺名行,修身立节,光明正大,您千万不要自责。赵建华欣慰地笑了笑说,对于有些事情,我和其他人犯同样的错误,不过,我的不同之处是我能认识自己的错误,并力争改之。

王道五听罢,想了想说,就因为你有自知之明的能力,所以您才伟大!赵建华轻轻一笑,说,我何谈伟大,一介俗夫而已,其实马华才是伟大之人。王道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赵建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小子骗人家马华一辈子呀!王道五一听忙问,老首长此话怎讲?他说,你说为了马华那句话,要和兰芳离婚,你离了吗?

王道五尴尬地笑了笑,说,一言难尽呀,从内心讲,我不能与兰芳离婚,因为兰芳太贤惠了。然而,按咱军人的情结讲,我得为马华那句话负责任,我向马华承诺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也没有兑现我的承诺,我对不起马华呀。

赵建华摇了摇头说,你做得很对,你不能与兰芳离婚,马华当时也可能是一时冲动,讲了那句错误的话,为错误的话买单,必然得来错误的结果。你大半生都在为马华那句话负责任,你对得起她了。但是,兰芳大半生都在陪伴你,你更得为她负责……

赵建华说完,似乎睡着了,静悄悄的。

王道五静静地陪伴着他……

人生中有两种痛苦,一种是努力的痛苦,一种是后悔的痛苦,而这两种痛苦,王道五似乎都有……

一会儿,赵建华睁开了双眼,目光有力而明亮。王道五心里一抖,心想,这是不是回光返照?

于是,王道五动情地说,老首长,等你病好了以后,我俩找一座青山,盖两间茅庐,养几只鸭鹅,搬两把摇椅,沏一杯清茶,捧一卷诗书,邀几个老友,热一壶烈酒,看一天云色,听一曲风语,唱一声老腔,回味一下人生,笑一下俗人,品一下冷暖,好好地体验一下夕阳人生。赵建华笑笑说,好啊,我等着这一天……

然后,他慢慢地睡去,犹如乏困的黑夜,闭上了眼睛。

王道五从省会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叱咤风云的赵建华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走完了他风风雨雨的人生路。他儿子打电话对王道五说,王叔,你走后,我爸爸开始昏迷,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一直到走,都是静悄悄的。王道五听罢,大哭一场。随后心里难受好多天。他自己对自己说,老首长走了,他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自从见了赵建华后,王道五又想起了与老伴离婚的事儿。然而,现在的王道五再也没有勇气提离婚了。孙子们都上中学了,再提离婚,那不成了笑话。他和妻子提出离婚几十年,而又同妻子共挽鹿车几十年,难道这就是生活?

进入新世纪后,由茅屯镇上乔家提出申请,把马华烈士的坟墓迁移到市烈士陵园去。那年清明节前夕,王道五、徐兰芳到市烈士陵园参加了县民政局举行的马华坟墓迁移仪式。那天,王道五落泪了,他想起当年他跟随马华走村串户宣传抗日政策,动员妇女参加抗日组织的火热生活。她全副武装的背影,她铿锵有力的话语和傲睨万物的目光,她那过耳的短发,还有耳朵后边那颗神秘的黑痣。都永远刻在他脑海中。老伴兰芳也哭了,她说过,她后来能参加工作,都是马华的功劳,当年不是马华反复地动员宣传,她后来也不会走出家门,参加妇女工作。

在马华坟墓迁移仪式上,主持人这样说道,花儿,无论盛开还是花蕾,都是鲜花。英雄,无论牺牲还是活着,都是英雄。我们尊崇英雄,不是英雄需要我们尊崇,而是英雄太伟大,我们必须得尊崇!

……

随后的日子,平静而无奇。

大儿子大贵已退休,他退休后带着妻子回到张洼坡老宅子居住,母亲也住不习惯城里的商品房,跟着大儿子回了农村。

王道五近些年心脏不好,一年得住好几次医院,所以,他不能回农村住,他和女儿王晓娟住在一起。他平时没事看看电视,到公园散散步,日子还算舒心。

2008年春天的一个深夜,王道五突发心脏病,走完了他90年的光辉历程。

女儿王晓娟早上起床后,发现爸爸走了,大哭了一阵。随后,她忙给乡下的母亲打电话说,妈,我爸走了,他走得很安详。母亲听后停顿了一下,平静地说,让他走吧。他这一生,已经没啥遗憾了。

徐兰芳接完电话,回到屋里,从她那黑色的木箱子里找到一个很旧很旧的信封,这个黑箱子是她结婚时娘家陪的嫁妆,这么多年,她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她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打开看了起来。这是一张离婚证明书,是用毛笔写的,内容是:

经王道五、徐兰芳双方申请和强烈要求,同意二人从1951年3月18日起,解除夫妻关系。无财产纠纷,无抚养纠纷。

特此证明

                     茅屯乡政府民政办公室

这是一张离婚证明,看时间是1951年春天,那时正是王道五探家的时候。那次,因王道五紧急归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留下了一份离婚申请。在他赶回部队的那天早上,兰芳手里拿着他那张离婚申请书,看着丈夫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叹口气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随后,她也悄悄地写了一份离婚申请,交到了乡政府民政办。民政办的白小梅与徐兰芳住一个宿舍,她把王道五要离婚的事儿,前前后后都说了。白小梅听罢,兴奋地说,这么好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小说了,也可以拍一部电影。兰芳说,你道五大哥现在把离婚当成一项任务来完成,下次他回来了,可能还要提离婚的事儿,离不了婚,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不如我先把离婚证明办好,他啥时候回来再提离婚了,我拿出来给他就是了。再说,他在外打仗,枪炮不长眼,万一他光荣了,那不成了他终身的遗憾?白小梅想了想兰芳的话有一些道理,她咬了咬牙说,我写,我成全道五大哥!那年月,乡政府还没有离婚证一说,白小梅只好草草地给她写了这份离婚证明。

徐兰芳看着这份陈旧发黄的离婚证明,落泪了,她说,老头子,你安心地走吧,你还不知道吧,我们三十多年前就离婚了,马华的遗愿早已实现,我们对得起马华副队长了。我之所以隐瞒这么多年不给你说,主要是让你有个盼头,让你有个念想。日子有了盼头就有意义,生命有了念想就有动力……

徐兰芳拿着那封发黄的离婚证明信,坐在农村老宅的院中晒太阳,她似乎是睡着了,静静地。

她在说着梦话,好像是对老伴王道五说的,也仿佛是对世人说。她喃喃地说,冤家,你的任务,早已完成了,你的心愿,早已了结了,你好好休息吧。

春天的太阳暖暖的,春天的风语轻轻的。徐兰芳睡得很香很香,梦,甜甜的……

远处的是美丽的风景,近处的才是荆棘的人生。

梦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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