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腥红:灵塘水下的今古传奇
☆唐建生

山路在车轮下不断收窄,最终化为草木掩映的土径。广西平果市四塘镇的灵塘村,名字里嵌着“灵塘”二字,村舍却与水毫无照面。村民茫然摇头:“灵塘水库?没听过哩。”待我改口问“长塘水库”,老农枯瘦的手指才果断指向山林深处:“往那走,五里路。”
灵塘水库在村民口中固执地保留着“长塘”的旧名,如同一个被岁月刻意掩埋的暗号。这狭长的人工湖蜷伏于山谷间,此时恰逢旱季,水面萎缩得只剩往昔的五分之一,裸露的库底翻出灰白的淤泥,如一块巨大的溃烂伤疤。出乎意料的是,在这荒僻之地,竟有七八个钓客端坐水边,浮标在死寂的水面投下细长的影子。“水库是村集体的,不外包。”一位本地钓者含糊解释,竿稍轻点,涟漪无声荡开。

六十年前大兴水利的号角在此响起,灵塘村民以集体之力垒土筑坝,在狭长的天然洼地“长塘”上建起这座水库。县志对此缄默不言,只因灵塘一带旧属武缘县辖地,而武缘县志仅潦草记载:“发生惨案,杀死近五百口人。”缘由?凶手?尽数湮没在泛黄的纸页间。
修水库的老人曾颤声回忆:锄头落下,常带出森森白骨。一锄下去,筒骨交错;再一掘,头盖骨蓦然翻滚而出。野菠萝丛中,村民将捡拾的遗骸草草归拢,垒起一座无名坟冢。五百魂灵,就此被压在水库厚重的黄土之下。

血色长塘
咸丰元年(1851),桂西大地烽烟四起。隆安土贼首领凌阿东聚众作乱,一度攻陷县城,终被知县高延祉率团练击溃。残部渡江北逃,遁入杨圩、敏圩的莽莽山林。官府追剿如影随形,归德土知州黄为锦的兵马与团练合围夹击,凌部溃不成军。残兵败将退至长塘一带——这片被山岭环抱的洼地,成了他们最后的喘息之地。
风声鹤唳中,凌阿东的疑心疯长如藤蔓。他偏执地将行踪泄露归咎于周边村民,一道嗜血的军令撕碎了山野的宁静:屠尽长塘附近村落。刀光起落间,男女老幼的哀嚎惊散了林鸟。清溪被染成赤水,沃土浸透血浆。长塘畔的炊烟永远熄灭,唯余野草在尸骸间蔓生。

冤魂沉入泥土,而长塘的名字却被幸存者口口相传。当1960年代的建设者们踏入此地,镰刀劈开荆棘,“长塘水库”成为工程图纸上的新命名。只有最老的采药人还记得:水边的孤屋废墟下,压着一个寡妇的传说。
孤岛遗痕
枯水时节,水库中央浮起一座小岛。老人说那是寡妇最后的栖身之所——当年屠刀下的漏网之鱼。水库蓄水后,她的房屋沦为孤岛,出入需以舟楑代步。村童传言她死后无人收殓,朽坏的梁柱便是她的棺椁。我试图涉水登岛,及膝的淤泥却如亡灵冰冷的挽留。疯长的荆棘与乱树将小岛裹成密不透风的绿茧,唯见几段腐木从枝杈间刺出,似倔强的遗骸。
四塘镇的土地向来丰饶。山坡上蔗林如海,新植的台糖品种在旱季依然挺立,反着青白的光。更远处是广西平果闻名的两千亩葡萄沟,果农们正忙着给藤蔓覆膜。现代农业的光辉之下,灵塘水库却像一道被遗忘的旧伤疤。省道上的货车满载甘蔗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扑向水库,无人知晓车轮之下,碾压着怎样惊心的往事。
水边钓客忽然起竿,一尾银鳞在阳光下剧烈扭动。我凝视那道挣扎的弧线,恍惚看见咸丰元年长塘畔悬在刀尖的血滴。历史何其吊诡:六十年前村民筑坝时重新掩埋的白骨,竟比县志工整的楷书更忠实地封印了真相。水库的产权至今归属灵塘村集体,那些随波荡漾的股份分红里,可有一缕慰藉亡魂的香火钱?

暮色爬上水面时,钓客们收拾渔具归家。摩托车引擎声渐远,山林重归死寂。我独坐无名坟前,将一束野山菊投入渐暗的水波。不远处的平陆运河正轰鸣开凿,这个“现代版灵渠”即将贯通长江珠江水系。两千年前秦始皇开凿的灵渠已成世界灌溉工程遗产,游船载着欢声笑语滑过“铧嘴”分水岭。而灵塘水库的冤魂,仍在黄土深处缄默。
水波轻舔岸边的白骨坟冢,如同大地无声的忏悔。当平果县的甘蔗林在风中翻涌绿浪,当四塘镇的葡萄缀满藤架,那深埋水底的五百具骸骨,依然以永恒的姿势,托举着我们安坐其上的丰饶大地。每一捧黄土下,都睡着未被言说的历史;每一波静水,都晃动着未和解的月光。

作者简介:唐建生,男,壮族,广西平果人,中共党员,大学本科学历,退伍军人。《长江文学》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有多篇作品荣获全国征文大赛奖并入选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