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在砖缝里打了个寒噤。
瘸腿阿四的胶鞋底碾过积水时,二十二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漫上脚背——他背着发烧的母亲往卫生院跑,石板路的反光里漂着碎瓷片,像此刻浮在河面的游船灯。竹箕里的青菜叶滴着水,每颗水珠都映着他晃动的影子,如同当年急救室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洗衣妇的棒槌悬在半空。槌面"福"字的朱砂已褪成淡粉,像她嫁过来那年春汛,河水漫过堤岸时卷着的桃花。她忽然听见儿媳在玻璃房子里笑,那笑声撞在冰杯上的脆响,与三十年前父亲补渔网时的钢针落地声重叠。棒槌落入水中的刹那,她看见水面裂开的纹路里,浮着自己十六岁在渡口照见的月亮。
船娘的白发缠住了木梳。她扯断那根混着苇絮的发丝,想起去年孙子在作文里写"奶奶的头发像二维码"。江水正把碎云搓成棉线,远处塔吊的长臂切开雾霭,如同年轻时见过的、划破夜空的流星。新漆游船驶过的波痕里,她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坐在船头,辫梢沾着的不是苇絮,而是迎亲船队撒的喜糖纸。
戴渔夫帽的年轻人咬破了画笔。钴蓝色在舌尖化咸,混着隔夜冷萃的酸,让他想起高中住校时,偷喝父亲酒杯里的杨梅酒。对岸的捶衣声穿过手机麦克风,在剪辑软件里变成起伏的声波,像极了祖父临终心电监护仪的曲线。他往画布上滴了滴自己的血,红色在蓝色里晕开,宛如河沿老槐树的吊针液渗进年轮。
菱角贩子数着桶里的涟漪。第七圈波纹漫过桶壁时,他看见老伴的银顶针正沿着内壁往下沉,像他们当年沉在河底的石锁——那是结婚时用来镇船的,后来被水草缠成了绿毛怪物。射灯扫过水面的瞬间,塑料袋的反光刺得他闭眼,再睁眼时,桶里浮着的不是菱角,而是1998年洪水里漂来的、装满饼干的铁皮盒。
雾从河面漫上老槐树的吊瓶。桥洞下的二胡声断在《茉莉花》的转调处,拉琴老人对着手机屏幕呵气,雾气蒙住了谱面,却显影出泛黄的粮票图案。洗衣妇在滤网前捞起棒槌,发现蓝布条上的针脚竟织成了水波纹,绿头鸭衔着布条往上游飞,翅膀拍打水面的节奏,与她此刻的心跳分毫不差。
河水仍在往东流,把所有倒影都揉成碎银。瘸腿阿四的竹箕里,青菜叶上的水珠终于坠下,砸中水面的瞬间,碎云、碎布条、碎瓷片、碎粮票,在涟漪里拼成完整的月亮——那是1972年、1998年、2025年的月亮,在同一个河湾里,被同一阵雾光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