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机取巧

      昔年江南柳溪镇，有位木匠柳三，年纪虽轻，却早已声名鹊起。他那双手仿佛生有灵性，寻常木头经他雕琢，顷刻间便似活了过来，枝蔓缠绕，花鸟呼之欲出。镇上之人皆道：“柳三手中刀，胜过神仙笔。”然而，柳三每每深夜独坐，看着桌上零落铜钱，目光中却总游荡着几分难言的躁动。他常想，凭这双巧手，怎就不能如镇上富商般，华屋美食，风风光光呢？

       一日，柳三路过邻家油坊，见油匠正往桐油里拌和着石粉，用以补填桶壁缝隙。他猛地驻足，眼睛一亮，心头仿佛被什么骤然点亮了——这石粉掺入油膏，竟能严丝合缝填满凹处，颜色还可随意调制！一个念头如蛇般冷然钻出：“若以此法，将寻常松柏木纹饰以紫檀模样，岂非妙哉？”

       当夜，柳三房内孤灯摇曳，人影晃动。他将石粉细细研磨，与桐油小心调匀，又加进些赭石粉末，搅动之下，颜色果然渐渐深沉如紫檀。他取来松木废料，用刀浅浅刻出几道纹理，再敷上油膏，打磨光亮之后，那木料竟真有了几分名贵紫檀的样貌！柳三望着手中这块仿佛脱胎换骨的木头，嘴角终于扬起一丝得意之笑。

       不久，一位衣着鲜亮的富商慕名而至，欲求紫檀木雕佛像一座。柳三心头狂跳，脸上却堆满笃定笑容：“先生放心，我家存有上好紫檀料，定能遂您心愿。”他接下丰厚定金，转身便以松木为基，精心雕琢佛像，又施展那“移形换影”之术，将石粉油膏细细填出紫檀纹理。佛像完工时，果然浑若天成，宝光流转。富商大喜过望，付钱时豪爽之极，柳三揣着沉甸甸的银子，仿佛揣着整座金山。他抚摸着银子冰凉的光滑表面，那点初时的不安，早如薄雾般被这耀目光芒驱散得无影无踪。

       自此，柳三心窍大开，愈发沉溺此道。他收徒授艺，竟连这“巧夺天工”的伪饰之术也一并传授。柳记木坊的生意果然蒸蒸日上，柳三衣饰日渐华美，举止间也添了倨傲之气。昔日那以刀锋精诚叩问木之纹理的匠心，竟被油膏石粉的浮光虚影层层覆盖了。

       又一年，镇外宝云寺大兴土木，要重塑大殿栋梁。方丈亲访柳三，指着图纸郑重托付：“此乃百年大计，须以上品楠木为材，万望柳师傅慎之又慎。”柳三满口应承，心中却盘算着，若以次等杉木伪作楠木，所省下的材料银钱，足可再盖两进院子！贪念如藤蔓缠绕理智，他终究指挥徒弟们以杉木为柱，外层敷满精心调配的赭色油膏，模仿楠木纹理。梁柱立起之日，金碧辉煌，观者无不赞叹。柳三立于殿下，仰望这由自己“妙手”造就的巍峨殿宇，得意之情几乎要溢出胸膛。

       转眼秋至，大殿落成开光。四方香客云集，香烟缭绕，诵经之声直透云霄。忽然，一阵猛风骤然扑来，殿顶数根梁柱竟“咔嚓”一声，爆裂开来！仿佛不堪重负的脊梁终于折断了，断木碎石如骤雨般轰然坠落！香客们惊骇欲绝，哭喊奔逃，殿内顷刻乱成一团，香炉翻倒，供果四散，断木之下隐约可见淋漓血迹。

       柳三脸色惨白，呆立当场。老方丈步履沉重，捡起一根断裂巨木，指尖颤抖着刮开表面油膏，露出了内里低劣松软的杉木本色。他抬眼凝视柳三，眼中悲悯如深潭，缓缓道：“老衲只知天工不可欺，却不知人心竟敢欺天工至此啊！”方丈声音低沉，却似惊雷滚过柳三耳畔。

       柳三木然望去，大殿狼藉仿佛巨兽的残骸，被油膏伪饰的断梁颓然歪斜，如同谎言被揭穿后，露出的森森白骨。原来投机取巧所建起的巍峨，不过是沙上之塔；涂抹的油膏再华丽，终究裹不住内里的松软与朽坏。

       柳三的工坊被封，所有家财尽数充公，用以抚恤伤者。他身败名裂，如丧家之犬般被逐出柳溪镇。后来有人说，曾见一个背着褪色工具袋的佝偻影子，踽踽独行在通往深山的道上，那身影仿佛背负着千斤重物，一步一摇晃，跌撞着隐入苍茫暮色中。

       投机取巧之术，纵然一时瞒过世人耳目，终究难逃天日昭昭。真正的栋梁之材，必自内里坚实厚重，岂是浮光油彩所能伪饰？那些涂在生命表面的虚饰，如同石粉油膏，岁月稍加用力刮擦，便原形毕露；人生大厦的基座，终究要靠实心实意的操守与功夫一斧一凿地凿出来——投机取巧，终成取祸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