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永杰
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著名流行语
上完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他回到住室。放下教本、备课笔记，往椅子上一坐，突然觉得每个骨节都酸溜溜的。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睡它三天三夜该多舒服!一低头，见衣裤上像下了一层霜，不禁苦笑一下：真像个磨面房师傅。他站起来走到盆架旁，扯下毛巾掸去了身上的粉笔沫，然后把手伸到盆里。洗过之后，端起盆往门外走去。
“育生，回去吧?”
是问我吗?左壁教物理的王老师一手掐腰，一手端着茶杯，站在走廊里。
“回去?”他突然感觉到往日宁静而又秩序井然的校园此刻在沸腾，像开演前的剧场，像刚有客车到达的火车站台。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呀，前面大路上，学生像河水似的向大门流去：步行的，骑车的;欢跳着，追逐着;呼叫着，嬉笑着，“像一只只出笼的鸟”——是一个学生在作文中形容的。啊，这个周日不补课了，又四个周了。是的，又四个周了……
“是想回去看看呢。”他答着，把盆里的水泼掉了。
“今儿个回去骑车可是顺风呀。”右壁教英语的青年教师雷鸣端着一盆清水踏上了走廊。
顺风?育生又下意识地望了望树枝，是顺风吗?哪风?
“咦?今儿个刮的是哪风呀?”坐在院中石榴树下石凳上的育生从教本上抬起头：是妻子收工进院了。
“北风呀。”
“哦!我说你今儿个咋回来啰!”
“……咋?”丈二和尚，他摸不着头脑。
“顺风刮回来的呀!”她狡黠地笑了。
啊?……又上了她的当!
“乡里该插秧了吧?”王老师呷口茶，望着他，把他从幻觉中拉出来。
“该插秧了。”是的，该插秧了。昨天他在三楼平台上，望见远处田里灌满了白茫茫的水，水上浮动着点点黑影，那是人们在整田。对，赶快收拾一下就走，该插秧了，得回去看看。
收拾什么呢?他把盆放回盆架上。两班作文，全部改完;评讲教案，已经写就;下周一的课也已备好。班里的事呢?他翻了翻《班主任工作手册》。本周没有什么工作留下尾巴。下周呢?有一次卫生大检查，星期三的，这不用他操心，生活班长挺负责的;有一次演讲比赛，星期六下午的，几位参赛学生都已在班里试讲过了，效果挺不错的。没什么牵挂了，可以放心地走了。
当再次移动目光时，他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他的眼睛一亮，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忙取下提包，掸去上面的灰尘。伙计，要不是瞧见了你，我险些忘了大事呢!
“宝宝，贝贝，瞧那是谁回来啦?”随着话音，一对小人儿蹦跳着从屋里迎上来抢着接过了他手上的提包。
“爸爸，这包里是啥呀，恁重?”真是孪生兄弟，连声音都一样。
“你爸给你俩买的好吃东西。”
“哧——”宝宝拉开了拉锁，贝贝忙伸手向包里摸。“哪有吃的?都是本子。”是本子。下周一该评讲作文了，可是还有十几本没改完，评讲教案也未写，带回来是想夜里加加班。
“你看你，多长时候不回来一次，孩子稀罕不过，也不给孩子捎点啥!”
“我……忘了。”
“忘了?是头一回忘吗?你天天上课忘过吗?”
“……”怎么说呢?他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两个小人儿还呆呆地失望地瞅着地上的提包。
“等会儿我给你俩煮鸡蛋。”安慰罢儿子，她瞪了他一眼：“下次还忘!”
不能忘了!再忘，真要失去做父亲的资格了。等会儿走城里就买好，回去好好给儿子补补“课”。买啥好呢……
“爸，爸——你看这是啥?”王老师的娇闺女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哦，数学竞赛奖状。丽丽，得了个第三名就骄傲啦?”
“谁骄傲啦?人家不是还在往前赶吗?”听声音，她小嘴准撅得老高。
“爸爸，这个星期六是妈妈来咱这里，还是咱到妈妈那里去?”
“到你妈妈那里去。”
“妈妈——哟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丽丽唱起来。她真幸福。婧婧也是五年级学生，她得不了数学奖状，她数学太差。要是作文竞赛她兴许能得奖的。那篇《我的妈妈》写得挺真实也挺有感情的，他看后鼻根竟酸酸的：在她面前，自己连女儿都不如啊。“婧婧，跟爸爸一块到城里上学吧?”“俺不去，都走了，忙时谁能替替俺妈呀?”好闺女，你是在替爸爸呀!怎么听不见丽丽的声音啦?他把提包放到桌上，又坐回椅子上。
“大雷，你爱听的那几支歌我都录好了。”右壁里传来女声，娇滴滴的。雷鸣在县总工会上班的女友乔云来了——每周六下午她都要来的，然后双双离去。“河山只在我梦萦……”收录机里传出了张明敏的歌《我的中国心》。
“你还是中国人吗?”那一次他刚到家门，正好她从屋里出来，劈头给了他这么一句。
他懵了。
“说话不算数，今儿个几啦?”
“阴历三月二十一。”
“你上次啥时回来的?”
“二月初八。”
“离今儿个几个星期啦?”
“六个。”
“甘育生你好狠心!”一个指头戳上了他的额头，痒痒的。
“下不为例!”他终于闹明白了，冒出这几个字。其实，这中间有一个周日他原准备回去的，她跟他约定了的。可是，那个周三教育局来了通知，让他周日搞一次语文教学观摩，乡下几个高中的语文教师都来听。
“那下次啥时回来?”
“刚到家就问下次呀?”
“我是在问你：下次啥时回来?”
“该插秧时。”
“得说个准日子。”
“再过四个星期。”
“确定吗?”
“确定。”
“好。你记着：第四个星期六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五月十九，农历甲子年四月十九。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她把那页日历折叠住，露出一角，转过身来：“中国人说话——”
“算数!”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