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跛子死了很多年了，桑城百姓至今还记得他，不是因为他左脚残疾，走路高低起伏不断，而是他精湛的手艺。
水跛子的手艺是剃头。
水跛子天生不是跛子。7岁那年，突然害了一种病，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几经折腾，命是保住了，腿却跛了。怕他日后不好混饭吃，13岁的时候，父亲就送他到理发店学手艺。那时的理发程序，包括理、剪、剃、刮、捏、拿、捶、按、掏、剔等，比现在复杂得多。且有“未学剃头，先学剃刀”的说法。在师傅的指教下，水跛子先是苦练了几个月的“摇手”功夫，然后用剃刀在自己的手、脚上反复试刮，直到刮无疼痛为止。等到出师独立操刀的时候，其剃头功夫已远远超过了师傅。
水跛子剃头，先是把剃刀在牛皮上来回晃荡，然后用拇指在刀口轻轻一刮，听声音觉得锋利了，才进入正题。手腕扭动，刀在头皮上游走，似微风吹过，发出沙沙沙的蚕食声，极具催眠效果，让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等一套程序结束，顿感耳聪目明，浑身轻松。一摸脑袋，葫芦瓢抹了清油一样光滑，苍蝇都无法立足。
理发店是自收自支的集体单位，按均分配，吃的是大锅饭。找水跛子剃头的比别人多，但他工资却和别人一样。不一样的是，每年年终，店里都要发给他一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水跛子对收入并不计较，依然视店如家，任劳任怨。
上世纪80年代，理发店解体。水跛子别无专长，就开了家个体理发店，收费从8分涨到了2元，但收入却并不怎么好。原因是，人们不知道中了啥邪，突然喜留长发了。水跛子的同行与时俱进，把理发店改成了美发中心，主营剪、卷、烫、染、削、拉等新业务。票子流水一样，哗哗哗地流进了腰包。
你咋不整呢？有人问水跛子。
化学药品，伤皮毛。再说，胡乱抓挠几下，就收二、三十元，抵农民卖头小猪，昧良心啦！
水跛子嘴上这样说，其实是担心自己年纪大了，学不好那些玩意儿。当然，就算学好了，也不会有人来找他。毕竟他年纪大了，年轻人不喜欢。
1983年，也就是水跛子60岁的时候，店里开始入不敷出。无奈之下，他一声叹息，收拾起那套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工具，关门停业，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孤孤独独一个人，到处看别人下坝坝象棋打发日子。
为啥孤孤独独？忘说了，水跛子的老婆多年前就死了，因病。水跛子很爱老婆，但老婆不能生育，到死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全靠以前的几个积蓄度日，水跛子手里越来越紧巴。社区安排他去敬老院，他一听就火了，说，我有脚有手的，凭啥？！
水跛子逐渐被人们遗忘。但不久，却因为李老红透了桑城，并从此入围桑城社会名流，与李老齐名并肩。
李老博古通今，写得一手好字和古诗词。但解放前系国民党高官，解放后一直隐居桑城，从不敢声张。直到文革结束，政治发生变化，方敢彰显才华，深得书法、诗词界同行和地方官员敬重。其100岁生日那天，几个号称国学大师的大学教授，身着长衫，手挎一竹篮诗书前来拜寿，见面就行五体投地大礼。李老一时性起，马步一蹬，凝神定气，奋笔疾书，现场作诗一首：
奢望人生百岁过，今日百岁又如何？
才低倚马新思少，技拙雕虫旧样多。
搔手乍惊锋退笔，怆怀难靖海扬波。
校雠本是吾家事，滴露研末细琢磨。
笔画古朴苍劲，力透纸背，在场的同行和地方官员，无不拍手惊叹。叹毕，看李老，马步依然，人却已经定格西去。
地方政府决定厚葬李老。但一时却想不起找谁来剃头。
桑城习惯，人死了，都要剃头。据说是不剃，就投不了胎。入土前，必须净身更衣，更要剃头。《周公解梦》有言：梦见给别人剃头，会遭受损失。所以除了死者家人，谁都不愿意给死人剃头。但李老孑然一身，没有家人。
找水跛子。有人说。
他还在？
在。
听说是给死人剃头，水跛子直摇脑袋。
钱少了可以加。
水跛子还是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
看来李老只能浑浊而去，无法投胎啦！来人无可奈何地叹道。
你说谁啊？水跛子突然一把拉住来人，问道。
李老啊，作诗写字那个。
等我一下，我去！
李老生前，经常找水跛子理发。
事毕，水跛子死活都不要钱。
少了？
不是。
再加300。有领导当场表态。
水跛子眼一横，把钱扔在地上，哼了一声，高低起伏地走了。
从那以后，水跛子不再给人剃头。
不久，一老板车祸身亡死，叫水跛子剃头。先是许以重金，不干。后是拳打脚踢，还是不干。最后是跪下来哀求，依然不干，袖子一甩，看下象棋去了。
再后来，一领导父亲过世。领导家人都怕接触死人，就叫人去请水跛子。
水跛子门也不开，说手痛，抽筋，剃不了！
摆啥臭架子？在桑城还没有我喊不动的人！领导很不高兴，就亲自前往。敲了半天门，都没反应。问邻居，说肯定在家。再敲，依然没反应。推门，门却没关。进屋一看，见水跛子端坐椅子上面，脑袋光光溜溜的。左边的茶几上，一套剃头的行头摆放得整整齐齐。花白干枯的头发，散落一地。
喊水跛子，没应声。手挨近鼻子一探，才发现，人，早已断气。
欧阳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微小说与微电影联盟理事，资阳市作协副主席，乐至县作协主席。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百多万字，有两百余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文摘》等选载，曾获小小说金麻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