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雪庐定策
慈云寺的惊魂一夜，如同投入韩府深潭的巨石，余波久久未平。申筱萌左臂的箭伤被灰袍老者——魏明旭的师父，人称"云崖先生"——以独门金疮药敷裹，虽疼痛未消，血已止住。她被安置在慈云寺一间僻静的禅房养伤，韩诗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小脸犹带惊惶。韩松烟留下精锐亲兵护卫，自己则护送惊魂未定的大夫人和汪氏先行回府，临行前看向申筱萌的目光，充满了后怕、凝重与亟待厘清的千头万绪。
禅房内炭火融融，驱散着腊月寒气。魏明旭不顾云崖先生让他去休息的吩咐，固执地守在申筱萌榻边，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温热的素粥，认真地想喂她。
申筱萌看着他眼底深切的担忧和笨拙的动作，心湖里那圈因他舍身相护而荡开的涟漪，再次被搅动。她别开脸，声音依旧带着疏离的冷硬："我自己来。" 她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接过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微凉的指尖相触。
云崖先生盘膝坐在窗边的蒲团上，闭目养神，雪白的长眉低垂，仿佛一尊入定的古佛。禅房里只剩下申筱萌小口喝粥的细微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师父……"魏明旭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看向云崖先生，"筱萌她……"
云崖先生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扫过申筱萌戒备疏离的小脸，又落在自己徒弟那满眼赤诚、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意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尤其对这两个背负着太多、灵魂又异于常人的孩子。
"痴儿。"云崖先生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急有何用？她心结如冰封千尺，非一日之寒，亦非蛮力可破。你所求为何？护她周全？助她复仇？还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魏明旭，"重回魏王府，取回属于你的一切，不再受那赵承嗣掣肘？"
魏明旭浑身一震，俊秀的小脸上瞬间褪去所有属于孩童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深沉与决绝。他挺直脊背，眼神锐利如出鞘寒锋："师父明鉴！徒儿所求，皆是！护她，助她，更要取回魏王府权柄！唯有如此，我才有足够的力量，为她遮风挡雨，扫平前路荆棘！赵承嗣……欠我的，欠魏王府的，我定要他们百倍偿还！" 少年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申筱萌喝粥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眸看向魏明旭。此刻的他，褪去了面对她时的慌乱与赤诚，展现出的是属于一个未来枭雄的锋芒与城府。这截然不同的两面，让她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悸动。他……似乎真的不只是个莫名其妙的痴情少年。
云崖先生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好。志气可嘉。然欲速则不达。眼前韩府困局，便是你取信于韩遇龙、韩松烟，进而站稳脚跟的第一步阶梯。亦是护她之根基。" 他的目光转向申筱萌，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小女娃，你心中疑虑重重，然此番若无他执意相随，苦求老朽暗中保护，你与那幼妹，早已命丧黄泉。此为其一。"
申筱萌抿紧了唇，没有反驳。这是事实。
"其二，"云崖先生继续道，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你心中所忧所惧，那‘灭门之祸’的根源，那伪造的密函，那苍狼隘的危机……老朽虽不知你从何得知，但此子，"他指向魏明旭，"他同样知晓！且他背后的势力，有足够的能力和渠道，助韩家破局，揪出那藏于暗处的毒蛇！"
轰！
申筱萌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云崖先生，又猛地转向魏明旭！
魏明旭迎着她震惊、质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缓缓点头，眼神坦荡而沉重："筱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韩府将面临什么。我知道那份密函藏在哪里。我知道苍狼隘即将成为修罗场……我还知道，害你、害韩家的人，与害我魏王府的人，根源上，或许系出同一条毒藤！"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申筱萌的心上。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知道，但这笃定的语气，这沉重的眼神，让她无法怀疑其真实性。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申筱萌大脑一片空白。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先知"，是背负着秘密的独行者。此刻却发现，这个突然闯入她世界的魏明旭，竟与她共享着同一个可怕的未来！
云崖先生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捋须道："信任如坚冰，非烈火可融，需涓涓细流，需切中要害。韩遇龙，戍边大将，刚直忠勇，疑人不用。韩松烟，少年将军，锐气正盛，重情重义，却也嫉恶如仇。欲取信于他父子，需解其燃眉之急，显我辈之能，更要……投其所好，直击其心。"
他看向魏明旭："徒儿，你可知韩遇龙此刻最忧心为何？最渴求为何？"
魏明旭眼神微凝，思索片刻，沉声道："内忧外患！内，府中魑魅魍魉，暗藏杀机，密函如悬顶之剑！外，北境辽国异动频频，苍狼隘乃咽喉之地，他虽已加强布防，但敌暗我明，粮草调度、军情传递皆存隐患！他急需一份详实可靠的北境舆图，尤其是苍狼隘周边最新的山川地理、部落分布、乃至……可能的隐秘小道！此乃其一！"
"其二，"魏明旭眼中精光一闪，"重阳宴屏风鬼靛，大哥尸身符纹，二哥药米铅汞，桩桩件件指向内鬼通敌，然证据不足，迷雾重重。她父亲与四哥最痛恨者，便是此等叛国通敌、残害手足的无耻之徒！他们需要确凿的证据，揪出元凶，祭奠英灵，肃清门户！"
"善！"云崖先生眼中赞许之色更浓，"既知症结，便有药方。"
他缓缓起身，走到禅房中央的空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宽大的灰袍袖口无风自动。他并指如剑，指尖竟凝聚起肉眼可见的、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气旋！那气旋牵引着地上的微尘与炭火的灰烬，随着他指尖的挥动，竟在冰冷的地面上，开始"描绘"出一副极其复杂、精密的图案！
那不是画，而是一副由尘埃与灰烬构成的、栩栩如生的——北境山川军事沙盘图！
蜿蜒的河流以炭灰勾勒，起伏的山脉以微尘堆砌，重要的隘口、城池、部落聚居点，甚至军寨位置，都清晰标注！更令人震撼的是，在代表苍狼隘的位置，云崖先生指尖的气流陡然变得锐利，在地面上"刻"出数条极其隐蔽、却足以致命的羊肠小径，以及几处适合伏兵的山坳！其精细程度，远超寻常军用舆图！
"此乃为师当年游历北境，亲绘之图，辅以近日暗查所得。"云崖先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图中标记的隐秘小道与伏击点，乃辽国‘夜枭’精锐惯用之径，韩家军常规布防难以察觉。粮草转运之最佳路线，亦已标出。此图，可解韩遇龙外患之忧。"
申筱萌和魏明旭都看得目瞪口呆！以指为笔，聚尘成图！这是何等神乎其技的修为！
云崖先生指尖不停，在那副尘埃沙盘图旁，又飞快地"写"下几行小字。字迹龙飞凤舞，力透"地面"：
密函藏处：《边关秋狩图》夹层，画轴左三寸暗扣启。
汪氏通敌铁证：云麾府西跨院第三棵老槐树下，埋有与其联络辽将之信物及往来账册。
药米铅汞来源：济世堂掌柜乃汪氏远亲，库房暗格存有大量辽国胭脂米及铅丹水银。
字字如刀，直指要害！这赫然是解决韩家内忧的致命证据链！
"此乃破局之钥。"云崖先生收指，尘埃沙盘与灰烬字迹瞬间散落，仿佛从未出现。禅房内恢复了平静，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劲气波动，证明着方才的神异。"徒儿，此图此讯，由你亲口告知韩松烟。如何？"
魏明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徒儿明白！定不负师父所托！"
他转向申筱萌，目光灼灼，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筱萌，我知道你仍有疑虑。但请信我这一次。这份信任，不仅是为我，更是为了韩家，为了柳姨娘和诗蝶，也为了……我们共同要面对的那个未来！我会向你父亲和四哥证明，我魏明旭，值得信赖，亦有能力成为你们的助力，而非累赘！"
他的眼神坦荡、炽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也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重承诺。申筱萌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气息如渊的云崖先生，再想到那份关乎韩家存亡的情报……她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内心激烈地交战着。
终于，在魏明旭几乎要屏住呼吸的等待中，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不是全然的信任，而是……一次危险的尝试，一次为了更大目标的妥协。
"好。"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寒意，"我带你见四哥。"
上一次在北宋二十余载，魏明旭只跟随师父习得武功，成为暗香阁门主，然面对错综复杂的天下大势，他亦觉得茫然，尤其当他知道了魏王府面对的一切，更是下决心要掌握魏王府大权，不能再让魏王和魏王妃受人挑拨，更不能让他们受赵承嗣欺侮，所以他不惜在云崖先生的门前诚心跪拜三日，以当世"诸葛"著称的云崖先生，终得云崖先生出山，同意为他出谋划策，教他绝世武功。这一次，他一定要拥有再不受制于人的能力和权势。
韩府，松涛院。
这是韩松烟在府中的独居院落，陈设简朴刚硬，弥漫着淡淡的松墨与兵戈气息。书房内，灯火通明。韩松烟一身便服，眉头紧锁，正对着桌上一幅巨大的北境堪舆图沉思，指节烦躁地敲击着桌面。慈云寺的刺杀，辽地边军的破甲锥，血滴子的手法……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头。九妹那日密谈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他派心腹夜探父亲书房，果然在那幅《边关秋狩图》的夹层中，找到了那份足以让韩家万劫不复的伪造密函！触目惊心！然而，密函虽毁，幕后黑手却依旧潜伏在暗处，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苍狼隘……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但总觉得布防仍有疏漏……
"四少爷，九小姐求见，还带着……一位叫魏明旭的公子。"亲兵在门外低声禀报。
韩松烟剑眉一蹙。魏明旭？那个在慈云寺不顾一切护着九妹、眼神古怪的男孩？他来做什么？他压下疑虑："请。"
门开，申筱萌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裹着厚披风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魏明旭。少年今日换了一身低调的墨蓝色锦袍，俊秀的脸上少了几分面对申筱萌时的慌乱，多了几分沉稳与凝重。
"四哥。"申筱萌行礼。
"韩将军。"魏明旭亦拱手，姿态不卑不亢。
韩松烟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九妹伤未愈，何事如此紧要？"他的目光更多落在魏明旭身上，带着审视。
魏明旭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迎着韩松烟迫人的目光，朗声道："韩将军，小子冒昧前来，非为叙旧。乃因小子与家师云崖先生，近日于北境偶有所得，关乎将军心头大患，不敢不报！"
"哦？"韩松烟眸光一凝，"愿闻其详。"
魏明旭不再多言，径直走到韩松烟那张巨大的北境堪舆图旁。他伸出尚显稚嫩的手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与精准，点向苍狼隘的位置：
"将军请看，此隘口正面布防固若金汤，然其侧翼，距主隘十五里，此处‘鹰愁涧’，"他指向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狭窄谷地，"涧底看似湍急无路，实则暗藏玄机。涧壁中段，有一处被瀑布常年冲刷形成的天然溶洞入口，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匍匐而入。洞内曲折幽深，却可直通隘后‘落马坡’！此乃辽国‘夜枭’死士屡试不爽之秘径！去年冬月，朔州副将陈平遇袭身亡，便是由此路潜入！"
韩松烟瞳孔骤然收缩！鹰愁涧！落马坡！陈平之死！这些地名和事件瞬间在他脑中串联！他军中斥候也曾怀疑过这条路线，却苦于涧底险恶，探查无果！这少年如何得知？
不待韩松烟发问，魏明旭手指不停，又点向苍狼隘后方几处："此处‘黑风坳’，此处‘狼跳峡’，皆地势险要，视野遮蔽，乃绝佳伏兵之地！辽军若得内应指引，避开正面，由此两处潜行设伏，待我军换防或粮队经过时骤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所述地点、战术、甚至具体案例，都精准得令人发指！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童能掌握的知识，更像一个久经沙场、深谙敌情的宿将！
韩松烟心中的震惊已如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魏明旭所指之处，再结合自己对北境的了解，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这些漏洞，确实存在！若被敌人利用……
魏明旭并未停下，又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看起来极其古旧的皮纸，双手奉上："此乃家师云崖先生所绘苍狼隘周边详图及隐秘路径标记，请将军过目！家师曾言，粮草转运，走‘青石谷-饮马河’一线，虽绕行三十里，但地势平坦隐蔽，且有山泉补给，最是稳妥！"
韩松烟几乎是抢过那卷皮纸，迅速展开。图上所绘，山川河流、隘口路径，精细入微，标注清晰，尤其是那些用特殊符号标记的隐秘小径和伏击点，与魏明旭方才所言分毫不差！其价值，远超军中所有舆图！
这……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不，是救命的神兵！
韩松烟猛地抬头，看向魏明旭的眼神已彻底不同！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感激！这份情报，对北境防线，对韩家军，对他父亲，都至关重要！这份恩情，太重了！
"魏公子……"韩松烟声音有些干涩，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
"韩将军不必言谢。"魏明旭神色平静，目光却异常坚定，"此乃小子分内之事。家师云崖先生曾言，护国卫民，匹夫有责。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申筱萌，眼中闪过一丝温柔，随即又变得锐利如刀，"我与九小姐在慈云寺同历生死，更知韩府之内，暗流汹涌，毒蛇潜伏！我愿助将军，肃清内鬼！"
"内鬼？"韩松烟眼神瞬间冰寒刺骨。
"正是！"魏明旭迎着他杀意凛然的目光，毫不畏惧，声音清晰有力，如同宣判，"汪氏通敌，铁证如山！其一，其心腹李嬷嬷传递之药方，笔迹虽反，却与辽国细作‘雪鹞’惯用暗记吻合！其二，云麾府西跨院第三棵老槐树下，埋有汪氏与辽国‘黑水部’联络之信物——一枚刻有狼头与弯月的玄铁令牌，及记载其输送物资、泄露军情之账册！其三，济世堂掌柜周贵，实为汪氏远房表兄，其库房暗格中，藏有大量辽国特供之胭脂米及铅汞毒物！将军只需派人按图索骥，人赃并获，易如反掌！"
字字如惊雷，证据链清晰无比！直指汪氏！
韩松烟胸中怒火翻腾，杀意几乎破体而出！汪氏！果然是这条毒蛇！害大哥，害二哥，还要陷整个韩家于万劫不复！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坚硬的紫檀木桌面竟被生生拍裂！
"好！好一个汪氏！"他怒极反笑，眼中是滔天的恨意，"魏公子，此情此恩，韩松烟，铭记五内！韩家，铭记五内！"他郑重抱拳，对着魏明旭深深一礼！这一礼，是感谢，是认可，更是结盟的象征！
他转向申筱萌，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九妹……你……"他想问，你与这魏明旭究竟是何关系？他为何如此倾力相助？但看着妹妹苍白却沉静的脸庞，看着魏明旭望向她时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情意，所有疑问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和一丝隐隐的明悟。
"四哥，"申筱萌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魏公子……可信。"
一句"可信"，重逾千金。韩松烟深深看了她一眼，用力点头："好！"他不再多言，转身厉声喝道："来人！持我将令，点齐亲兵！即刻包围云麾府！捉拿汪氏及其心腹！搜查西跨院槐树、济世堂库房！不得走漏一人！"
亲兵领命，杀气腾腾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三人。韩松烟看着眼前这个如同谜团般、却带来扭转乾坤之力的魏国公府小公爷，心中的震撼与感激无以复加。他再次郑重道："魏公子，大恩不言谢！松烟是个粗人，只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但有所需，韩家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明旭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略显腼腆的笑意，眼神却清澈而坚定："韩将军言重了。我与家师，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唯愿将军早日肃清内奸，稳固边防。至于我……"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申筱萌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期待，"只盼能常来府中，向将军讨教兵法，与……九小姐切磋学问，便是幸事。"
韩松烟何等敏锐，岂会看不出少年眼中那点情愫？他看了看依旧神色清冷的九妹，又看了看眼前这惊才绝艳、背景深厚、又对韩家有大恩的少年郎，心中百味杂陈。最终，他朗声一笑，用力拍了拍魏明旭尚显单薄的肩膀："好！只要九妹不嫌你烦，我这松涛院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窗外，夜色深沉。一场围绕着韩府存亡的风暴，因这雪庐定策，终于撕开了重重迷雾，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创作挑战赛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