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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壕人物志(三)
陈新峡
2024-08-28 17:13:42

告状专业户

 

谁也想不到,一个消息能让一个人起死回生。

那是1979年的春天,董嘉钰正蜷缩在队里场上的麦秸垛里迷糊,忽然,隐约听到队里大喇叭播放的消息中,好像有“地主、富农分子摘帽”什么的。他浑身一激楞,一下子清醒过来,侧耳细听,果然,广播里说,“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农村人民公社社员,成分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享有同其他社员一样的待遇”。他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又听。那个消息一连播了好几遍,千真万确!当他确定那个消息是真实的时,抑不住嚎啕大

前面说过,老董学过几年私塾,却不会做农活,由于成份不好,一直没娶上媳妇。后来,因为和邱寡妇的关系,他又在监牢里住了好些年,直到去年才被放出来。

那晚,董嘉钰嚎哭到半夜,直到浑身瘫软下来,疲疲的,他摸了一下脸,竟然凉湿湿的。好多年他都没有泪了。他忽然想起他的宝珍来,就是邱寡妇。记得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就是这种感觉。两人交缠在一齐,相互撕扯、挤压、吞噬、融入,直到耗费完精力,世界好像一下子都瘫软了下来。

他还想起了他青涩的童年和忧郁的青少年时期。

董嘉钰一直是个安静的人,即便是读私塾时,也喜欢安安静静,沉浸在书本里。教书先生甚至对他父亲说:你这个崽子,像女孩,太文静了。可是很快就解放了,父亲被枪毙,母亲被侮辱后自杀,让他短时间内就尖锐地体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暴戾。

记忆里,父亲是慈祥的。可是,听了那么多人诉说仇恨,他又有些惶惑。这么多年,背负着地主成份的包袱,他受够了社会的歧视、乡邻的冷漠和抛弃,可他却一点也恨不起来父亲来。母亲自杀后,他几乎崩溃,他不理解人性为什么会扭曲到如此残忍的地步。他甚至偷偷刻了一把木剑。他想把它刺进冯七寸的胸膛。可是,一看到冯七寸,他的身体就开始哆嗦。

是张宝珍给了他生存下来的希望。那时,村里指派他给军烈属拾柴禾,至今他还记得第一次把柴禾送给张宝珍时的情景。她让他进屋,问他:“累了吧。”还给他端水,那目光里流露着热切,像个姐姐,不,更像是母亲。且她那么美,眸子里仿佛有一个纯净、美好的世界。后来,她还给他送烙饼、面鱼,一点也不嫌弃他是地主成份。

他第一次对她产生那种男人的感觉,是她有了孩子后。一次,她给孩子喂奶时,竟然没背他,让他看到了她那白花花的奶子,他顿时脸热心跳,脸扭向了一边。那晚,他臆想着她,开始摸裤裆,直到那儿凉湿湿一片。为此,他好几天不敢见她,觉得对她是一种亵渎。后来,看她对他一如既往,他这下才心安。

互助组时,张宝珍主动要求和他一个组,让他心里对她更多了一份敬爱。那一时期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他和小建国一样,像是她的孩子,被她管着、宠着、说着、教着,甚至爱着,他心里也盈满了爱意,好像找到了家的感觉。直到小国国上学后,有一天突然对他产生敌意。他本来以为他和张宝珍的关系就此完了,没想到,张宝珍背着国国依然对他好,甚至后来,把自己也给了他,让他真真正正做了男人。

那后,他们在一块时他开始叫她珍珍,或宝宝,她就是他的珍宝,宝珍。没想到的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他们真正好了还没多久,就被冯七寸给告发了。他不恨冯七寸。他觉得是他的幸福太过于热切和浓烈了。所以,从他们被逮住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只要他的宝珍安好,这个世界便永远是晴天。

在监牢那些年,他像是行尸走肉。干活、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地循环,如果说他还有一点巴望的话,那就是希望他的宝珍永远安好。他没想到自己还能从监牢里出来。出来时,他也没有太多惊喜。如果说还有一点儿惊喜的话,那就是他能看到他的宝珍了。那天,他看到她时,心都揪到了一块。他没想到她竟然也有了白发。记忆里,她是那么漂亮、美丽,眼睛里好像有一个鲜亮的世界。都是因为他,让她承受了太多苦难。从那一刻起,他便决定,他要独自承受命运的多舛

那些时日,董嘉钰头发乱得像茅草,且夹杂些许白发;衣服上也没有扣子,腰间用绳子捆着,一双棉鞋趿拉着;那副眼镜也早已不成了样子,一条腿用线绳代替着。他自己都不敢审视自己的形象。总之,那一时期,他常一身脏乱,这个麦秸垛拱拱,那个墙旮旯钻钻,而或闲散地坐在太阳下逮食衣服上的虱子,神情呆滞。

就是从那时起,人们开始称他老董。可是,当董嘉钰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样子了,在人们也都以为老董这一辈子就那个样子了时,没想到有一天,董嘉钰会突然改变,他决定找回自己,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最后一个夏天,老董穿着一件白背心,手里举着一面小黄旗,在上面用红色写了“盼望青天,为民伸冤”之类的字,开始出现在石壕街,甚至出现在观音堂镇上,让人诧异。这还是哪个老董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一改那种痴呆委顿,脸上活泛起来,见人就诉说他的冤情?

而且不久,老董开始三天两头往县里跑,甚至往市里跑。更让人们想不到的是,老董告状还真告出了名堂,没多久,公社革委会给老董开了张关于取消地主成份的证明书,桥下屯村把老董进监狱后村里占了他的两间老房子腾出来还给了他。又不久,镇上还专门派人送来了县民政局补给老董的几百块钱。

告状告出了名堂,又有了钱,老董更有了精神,逢人便说他的房子要回来了,他住监狱是冤枉的。那天,他穿戴一新,连眼镜也换了,专门跑到宝珍开的饭店前,想让宝珍看到他,可是,他一直呆到夜色模糊了身影,也没见宝珍出来。那晚离开时,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从没有过的沉重。那后,他就把精力全部用到了上访上,更加频繁地往外跑。一次,他还把状告到了北京。

    终于有信返回来,让镇上处理。镇上又把处理的任务下放到了村里。村支书让人规劝老董甭再乱跑了,老董不听不说,反而越发上访的勤了。于是,镇派出所就把老董弄去收拾了一顿。

这一收拾,老董不但没有服软,而且告状有了新的内容。他又做了一面黄旗,把他要告的人,包括村支书、派出所所长等都写在上面,整天扛着,开始了新的上访告状。每逢观音堂镇上集会,他就扛着那面黄旗,不知在哪儿还弄到一面铜锣,一边敲锣一边喊:“×××欺压百姓,无法无天……”等等。

如果是刚从外面告状回来,老董见到熟人就像见到了亲人,会主动上前搭话,说上一通,他见到市长×××了,县长×××怎么批示了等等。如身边围拢起人,他就把眼镜摘掉擦一擦,重新戴上,然后那目光和声音就会越过熟人,开始演讲般面对大家,把××局长或××主任怎么说怎么说宣告一番。久之,老董隔几天不出来演讲一番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而演讲的内容又需要不时更新,于是,他隔几天就要出去上访一回。每每市、县领导有变动,老董总能很快知道。他甚至知道市、县一些领导们的经历和故事,好像市、县各级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一个都是他的亲戚,而或他的熟人。他常能讲出一些不被人知的领导人的政事、琐事,令人惊奇。从这一点上讲,老董毕竟学过几年私塾,不是一般人。

日复月往,岁月就这样在喧闹中一年年流逝,而那面黄旗在我们石壕街招摇着,渐渐成为了俗世画册里的一景。后来的老董,似乎早已丢弃了告状的目的,他只是把告状当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寄托,甚或一种存活的目的。也是,恁大年纪了,不让他告状,让他做什么呢?

那是10多年前,我回老家看母亲,母亲说:老董死了。又说:死可惨了,火车把他身子碾成几截了。

那晚躺在床上,老董的影像不由就浮上了我的脑际,且久久挥之不去。我不知是该为他悲,还是——老董恁也是,没想想现在什么年代了,谁还有兴趣反反复复听恁那演说,看恁那表演,整日价疯疯癫癫的,跑来跑去,靠好心人的那一点儿资助,而或民政部门的那一点儿救济毕竟不够,又有些上了岁数,手脚不灵便了,为了省钱,竟然还去扒什么货车,恁能不出事?

 

前不久,我在镇里看到一份规划,要将石壕村作为景点进行整体打造,恢复唐时的景象。那晚,我在梦里见到了杜甫,他一身布衣,满脸忧戚,好像仍走在一千多年前“暮投石壕村”时的那个黄昏。我上前想和他打个招呼,他却疑惑地看着我。我给他解说半天,他却一点也听不明白,好像我用的是外语、鸟语。我一着急,就惊醒了。那一刻,夜凉如水,月光白晃晃地贴在窗帘上,幻梦一般。

                                ——2004年第四期《河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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