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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卓美《岁月清辉》选读:雪中旧景
胜境文艺
2025-06-15 11:46:39

一早,母亲去舀雪来煮猪食。她打开房门,白花花的雪光飞进来,她朝后躲。雪光涌进屋,冷冷地呆在墙壁上,安静地呆在那。母亲弯着腰,她在门口舀雪,铁皮桶紧挨着她。梯瓢有一张空空的大嘴,母亲用这张嘴将雪舀进桶,将雪地舀出来一个圆,母亲是圆心。母亲的呼吸,好似一小团一小团的野棉花被风打散,去向不明。有一只花蝴蝶停在母亲后腰上,那是她花围腰的花带子系成的结。母亲的花围腰,由无数个三角形的碎布片拼凑而成。那些三角形的碎布片,是她赶场天去缝纫店买来的边角料。母亲乐于将颜色繁杂的边角料,撮合成花围腰、座垫、枕套之类的东西。这些玩意儿斑澜的颜色,全是乌蒙草原用过的颜色。白的是苦养花,粉的是甜养花,紫的是乌洋芋花,黄的是管仲花,蓝的是野花、是天空。绿的是地毯,牛羊的地毯,牧羊人的地毯。谷黄色的也是地毯,是草原入冬和早春时段的地毯。乌蒙草原春夏秋冬的颜色,被母亲全系在了腰上。

母亲提着满满一桶雪进屋,从雪的国度一下跨入人间。我衡最不出一桶雪的重量。一桶雪的重量,应该跟一桶树叶的重量相似,跟一桶带着土腥味的蓟合草的重量相似,跟父亲做木工活的时候推出来的一堆刨花相似。刨花,是木头最晚盛开的花。雪花跟刨花,都是很特别的花。

舀第二桶雪的时候,被梯瓢蚕食出来的圆越来越大。雪是狗的外婆。我家的大黄狗奔过来,从它垫有厚厚养麦杆的狗窝。它在雪地上疯,它呼哧呼哧地呼吸,呼出乳白的布条。乳白的布条,在它脸上甩来甩去。黄狗的四条腿陷进雪地,它在雪地上腾跳、游泳,它将母亲舀出来的圆拖出来两条豁口,它拖坏了那个圆。母亲双手通红,大梯瓢泛着银光。

第三桶雪舀满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眺望没有边际的雪原。白茫茫的雪原,没有一声鸟鸣;白茫茫的雪原,跟生活一样广阔。

母亲在厨房忙活,她用梯瓢敲碎水泥缸里边的冰,薄薄的一层冰。哐、哐、哐,冰裂开,像碎玻璃浮在水面,像我们的三角尺浮在水面。将冰与水舀进水壶,母亲将水壶提到堂屋来,搁在被我们围困的铁炉子上。我们,差一点要把铁炉子抱在怀里。一圈一圈下凹的炉面,通吃尖屁股的铁锅跟平底的水壶。有几滴水挂在浑身漆黑的水壶上。水壶的提手,是两根缠在一起的八号铁丝,两头漆黑逐渐泛黄、中间灰亮的两根八号铁丝,以拱桥的弧度套牢水壶的两只黑耳朵。不晓得过了多久,水壶发出嘤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嘤嘤声像一根棉线钻进耳朵,钻进脑壳心子。我们的脑壳心子,嘤嘤嘤地响。

父亲拿着他精致考究的乌木小烟袋,那是他的随身之物。默默咂上一杆叶子烟,历来是他起床后的要事。捏两下叶子烟,父亲嫌烟火不够旺。一抬手,取下别在窗缝中的一小截细铁丝,对准叶子烟正中心扎两下。烟头一下一下地红,烟火旺起来。灰蓝色的烟在父亲脸上散开,钻进他的头发丝。父亲浑身都是叶子烟的味道,整间屋子都是叶子烟的味道。一屋子的我们,成为叶子烟呛味的宿主。我们的嗓子眼说不上辣,只感觉那里有一根刺存在。

父亲背着空背架出门。半袋烟的工夫,他从堆放于牧草的瓦房里边出来,像一座诡异的会移动的草山挪往羊圈。干牧草的香气似看不见的丝线,羊群似暗潮般涌来,羊圈门口全是羊脸。咩——咩——,白茫萨的雪原上,羊的呼唤一浪高过一浪。

姐姐从苏苏姐家拿回来几片假领的纸模型,双手交给我母亲。假领是一种只有领和肩的半截子衣裳。这种衣裳打着节约布料的旗号,一问世,就野火僚原般地在乌蒙草原周边的服装界盛行起来。尤其是像姐姐这样十三四岁春心萌动的姑娘家,最拿假领当命肝心。至于我跟我的弟妹们,还没到抹格的时候。母亲所说的抹格的时候,就是穿着打扮需要讲究的时候。母亲将纸模型按住,按在一块名叫“的确良"的白布上,用蓝色的粉笔画出假领的领跟肩。母亲将纸模型转过来转过去,她妄图多赢出来一件假领。姐姐笑容含蓄,她守着八仙桌,守着母亲。如果不守,假领会飞到天上去。我们坐在铁炉子周围,时不时扭头看她,也看母亲如何被一块的确良布为难。比原样放大一点还是跟原样一模一样?为此,她俩起了争执。一来二去,姐姐的眼泪开始打滚。

铁炉子上有一锅猪草。绿色的汁液卷着细碎的叶子在锅中翻滚,水一遍遍盛开,似墨绿的牡丹。猪草味道,就是鹅儿肠、酸猪草和萝卜缨子鬼混在一起的味道。不知谁喊了一声,“猪食涨了"。母亲放下蓝粉笔,火急火撩地进了里屋。叽——嘎——,装包谷面的黑柜柜娇滴滴地哼了两声。母亲撮来一海碗包谷面。碗在猪食锅上轻轻抖晃,包谷面被抖进猪食锅。黄生生的包谷面跟墨绿的猪草是天生一对儿,它俩一见面就黏稠起来。浓浓的汁液弹出猪食锅,弹到我们手背上。我们像被万恶的跳蚤攒劲干了一口,惊乍着跳起八丈高。父亲跟母亲抬走了那锅猪食。铁炉子上,又迎来另一口铁锅,蒸饭的铁锅。一天到晚,母亲不让铁炉子闲着。煤炭的用途,被母亲发挥到极致。

姐姐开始缝她的假领。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缝几针,蹭一下头发。头发,是针的磨石。一小块一小块的确良布被姐姐缝在一起,又被母亲一针一针挑开。母亲讲:"针脚大,不好看,要缝成缝纫机打出来的那种针脚。”姐姐的泪花花又开始闪。不知道为啥,她越来越脆弱。我想不通,她为何执意要穿假领,而不是像我这样,穿一件桃红色的卫衣。的确良,是世上最阔气的布么?穿得起的确良假领的人能高人一等?姐姐的心思跟的确良一样晃眼睛,跟雪一样晃眼睛。姐姐的心思跟野兔有一拼,我再怎么费神,也捕捉不到一丁点皮毛。

我跟姐姐的年龄相差近七岁,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隐秘的河流。姐姐跟隔壁的苏苏姐同岁,她俩同时爱上假领,爱上在假领的外面套一件暗红色的叶子花的毛衣。爱上这冠冕堂皇的假领,显现出来的是一种苗头。这种苗头,是一万匹躁动不安的小兽。某天我亲眼看见,姐姐跟苏苏姐将两团用羊毛绑成的大圆球塞进前胸。胸部高耸的她们,坐在房后窃窃私语。几天后,姐姐实现了心愿——拥有两件假领。将假领藏进床头的黄箱子,三天两头的,姐姐用兰花指拈起假领来对着镜子比画。比画一遍,桃花在她脸上开一遍。

母亲又要煮猪食了,我又听见她开黑柜柜撮包谷面的声音。我想起来黄箱子跟假领。拧横牛头锁的小舌头,开箱子,拿假领,脱衣裳。冷洌的空气叮咬我,它们是透明的吸血鬼。姐姐的假领我穿起来很空,仿佛套了个鸡罩笼。如果只看脖子部分,镜子里的我倒也像那么回事儿,甚至,像公社书记家的二姑娘——她是全校穿得最光鲜的官家子弟。假领短得要命,盖不住我黄黄的疼肚皮。假领的能力有限,它无法保佑多一点的骨肉。虽然我知道,穿假领比光着脖子强,比光着脖子体面。姐姐说,穿若很体面的时候,人的胆子会变大,会挺直腰杆走路。

我跟姐姐去磨房,背一箩包谷去排队。噗嗤噗嗤的响声来自我们脚下,我们带着两串响声返回家门。我们继续围困铁炉子,继续在铁炉子的关照下瑟瑟发抖。一个时辰过后,有人喊我们的名字,喊声撞在玻璃上,玻璃上有一层冰。薄薄的冰也是一种玻璃,会融化的玻璃。我们鱼贯而出,缩着脖子朝磨房扑去。璞嗤咦嗤的响声,长在我们脚上;咦嗤咦嗤的响声,是我们脚下的雪在喊疼。

瞎马一身汗,像刚刚淋过一场大雨。它浑身冒着不成缕也不成团的白气,像仙马。它四蹄凌乱,仿佛记不得拉磨要围着磨盘转圈。还有一捧包谷堆在磨盘上,啪,瞎马屁股挨了一巴掌。它一惊,马头朝上甩两下,抬起前蹄朝前踩去。瞎马,是全牧场唯一一匹马。瞎马不是一般的黑,黑如幽灵。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故意用它一身的黑,去迎合它眼睛里的世界。早年母马生瞎马的时候,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瞎马才个把小时,母马脑壳一歪再没抬起来。有人说,瞎马看不见亮,转圈圈不会头晕,天生就是拉磨的命。也有人讲,瞎马周身黑得不同道,阴森得很,难怪它命苦。一匹瞎马的命如同一把黄豆,在人嘴的铁锅里边炒来炒去。

轮到我家磨羊饲料了。跟往常一样,父亲卸掉瞎马脖子上椭圆形的草套子,将它往磨房外面牵。瞎马抬起前脚探了一下,下一道坎,走出磨房。父亲捧两捧包谷放在瞎马跟前的簸箕里。瞎马的大鼻孔抽巴两下,粉红的舌头一卷,缓缓地嚼包谷,整齐的大白牙一下一下地闪。

父亲把竖在磨房墙角的拗棒抱起来,套在石磨耳朵上。身子往前一扑,牛一样朝前挣命。磨盘慢慢旋转,嗡、嗡、嗡的声音回荡耳畔。磨盘的缝隙里,包谷的碎片片跟细面面,小瀑布一样落在磨台上。我弟弟缩着黑油漆刷过的脖子,上下牙啧啧啧地打架。他讲:"爸,等瞎马歇一哈让它拉嘛。”父亲没吭声,他扣丁挖肉地瞪我弟弟一眼。父亲历来如此,他不责骂你一个字,也不耐烦跟你讲大道理,他只瞪着你。那目光像两个铁钩子,能挖走你脸上的一块肉。我跟姐姐抱起墙角的另一根拗棒,慌忙地往石磨另一只耳朵上挂。我弟弟也扑上来挂在拗棒上,我们仨屁股一撅,推着拗棒往前挣。

磨房的大窗子没有窗框。明晃晃的风从雪原上奔过来,刀片一样在我们脸上片肉。啧啧啧,牙齿打架的声音响成串。转上几圈,蚀骨的冷止于沉重的磨盘。把一盘磨造得那么大,得是多憨的人。我恨这盘大石磨,恨造磨的人。之前听母亲讲过,大石磨跟我们家原来住过的那栋大瓦房,都是糯迤安村一户大地主家的财产,被村集体没收充公后,又转卖给牧场。我恨大石磨,恨造磨的憨包。大瓦房、大石磨最早的主人,他们恨我们吗?

瞎马的前半身在屋檐之外。天空,又开始落雪。雪落在瞎马身上,轻轻地落在它身上。一层、两层、三层,雪被瞎马身上的暖意融化。还来不及融化的雪,掩饰了瞎马的黑。半个身子白半个身子黑的瞎马站在磨房门口,苍凉万状地站在那。它面朝雪原,仿佛在眺望远方。羊出不去,全场需要的饲料成倍增多。下大雪的日子,是瞎马最苦的日子,也是我们最苦的日子。我们苦过瞎马的苦,我们懂一匹瞎马的艰辛,懂落在人间的每一场雪的分量。

如果,瞎马能看见铺天盖地的雪,它会不会心生恐惧?它会不会因为汗如雨下,讨厌这白茫茫的人间?

我们开始冒汗。嗡、嗡、嗡,一步一下的嗡嗡声震得脑壳昏疼。转无数个圆圈,磨盘上那堆鬼打的包谷,才旋下去拳头大的小坑。父亲抓起从磨缝挑出来的碎包谷看,他青紫的手掌上敷满包谷面。"磨钝了!”他恶狠狠地讲了一旬,顺手将窗台上的一把竹筷子插进磨眼,包谷在筷子中间挤来挤去。筷子是包谷的栅栏,是时间的棚栏。在棚栏的阻止下,时间,慢如蜗牛。

父亲脸色铁青,他一把又一把地抹眼睛上的汗水。我特想哭,可我的眼眶流不出我想要的泪。如果哥哥没死,如果二姐没死,如果姐姐是个男儿身,如果我不是少女我是个少年,父亲的苦,一定会有所消减。可惜,哥哥跟二姐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父亲无法选择他膝下的儿女;我跟姐姐,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父亲曾经说过,姐姐跟我是穿错鞋子的人。他的意思是,姐姐跟我那么懂事,那么能干,我俩有男娃的果敢跟担当。只可惜,在投胎转世之时,我俩太过慌张,以至于情急之下错穿女娃的鞋子,成为女儿身。

推磨的活路,是一种无声的哀号,是血汪在胸腔的疼痛。

我的锁骨开始疼。我的眼睛比平时鼓,它应该要挣出血来了。我担心,我的眼珠子挣掉在地上,被我一脚踩扁,踩成一张薄薄的油皮纸。油皮纸不能像猪尿包一样被吹胀,不能重新回到我的眼窝。我的胸腔闷痛,这种闷痛渐渐上移,我头疼头晕,喉咙发干。腹部一阵翻绞,我放开拗棒逃出磨房,朝皎洁的大地吐出好多酸水。父亲跟姐姐跟弟弟没停止转圈,他们长在了拗棒上,他们要保持磨盘匀速前进,要维持均匀的嗡嗡声,要维持包谷面飞流直下的态势。他们以目光搀扶我,让我回家去烤火。我站起来的时候,瞎马不安地动了一下。我重新长在拗棒上。

空窗之外,瞎马的脸一直朝着大雪纷飞的雪原。它立着耳朵听雪,听我们推磨的嗡嗡声。它一定晓得,生灵,会互相分担苦难。

一背箩羊饲料终于磨完。脖子、胸口没有拗棒的压迫,我们浑身轻飘,纸片一样,稻草人一样。你看,世间的苦,终究会告一个段落。

担心羊挨饿,父亲背上羊饲料往羊圈而去。姐姐在下磨房那道石坎的时候,塑料底布鞋一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她一定是推磨的时候攒劲过头,体力耗尽,她用两只手撑着雪地试两下都没爬起来。我拽她起来的时候差一点被吓死,她屁股坐过的雪殷红一片。姐姐凑在我耳朵边讲:“不要跟哪个讲。”她脸上,红霞齐飞。

咩——,羊的喊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冷风一窝蜂飞进来叮咬我们的脸,叮咬我们的手跟脚踝。父亲进门,怀抱一只湿溻溻的羊羔。关上门,母羊被关在门外,白花花的冷风被关在门外。父亲的脸泛着冰凉的潮气。我们往后闪,我们得赶紧搬一张板凳让父亲坐下。我们得挪出挨着铁炉子口的地方,安顿湿溻溻的羊羔。父亲烘手,翻来覆去地烘,他丝绸般的目光停在羊羔身上。羊羔浑身的毛打着卷,皎洁如雪。它的半边脸上有一块黑胎记。我兄弟给它取了个名字,黑脸包。黑脸包的眼睛里边有惊慌,有深不见底的宇宙。黑脸包的身体开始冒白气,不断长高的白气像魂魄。白气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这种味道充满整间屋子。我们屏住呼吸,可我们不能捏鼻子,父亲不允许我们嫌弃一切正常的味道。

咩——咩——,母羊一声紧似一声地喊,小羊羔的回应颤颤悠悠,豆腐脑一样嫩。它们娘俩,一里一外,有呼有应。小妹将门拉开一条缝,对着母羊骂了句,"喊魂!“母羊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下,把头往门里边挤。小羊羔玩命喊,就像喊声不急妈妈就会走掉。小妹将母羊放进来,把冷洌的风关在门外,门很重,风在推门。屋子里的羊味儿更加浓烈,我们只能屏住呼吸。羊羔半跪着,挂着两只前脚,歪着屁股硬撑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后脚跟,身子一晃又一屁股坐下去。拄着前脚的拐杖,羊羔屁股一歪又撑起来,醉汉一样。它那么勇敢。

父亲抱起羊羔,送这娘俩回羊圈去。我们将头伸出门,集体目送。哗——,没走几步,母羊撒下一把羊屎疙瘩,烟幕弹一样。光溜溜地冒着热气的羊屎疙瘩,有一种天然的成色。这种成色,跟蒸熟的苦养疙瘩别无两样。天黑的时候,父亲乘着雪光归来,怀中抱着另一只羊羔。这次,母羊没跟来。父亲的脸拉得老长,就像谁借了他的白米还来粗糠。他嘟囔一句:“母羊不给它奶吃。”母亲冲来半碗豆面汤,父亲托住羊羔的包谷嘴,豆面汤从包谷嘴漏出来,漏在父亲袖子上。袖子的棉布吸食了几滴豆面汤,留下几个隐约的斑点。父亲要送羊羔回羊圈,母亲也要陪着去。父亲让母亲带上一只碗,他讲:“把母羊的奶挤半碗洒在羊羔身上,母羊就会回心转意。”他俩出门的时候,雪花在母亲的马灯上乱舞,像一群飞蛾。

有个小黑点出现在雪原上,黑点越来越大,段神婆来了。段神婆的蓝头巾上顶着个圆圆的雪饼,仅仅从这一点上看,她还真有点神婆的模样。而她的呼吸,她嘶哑苍老的声音,她的样貌,她蓝色的小襟衣裳,跟众多的农村老妪并无两样。她甚至像我奶奶,如果穿上彝服的话。

段神婆坐在花姨妈家炉子边。我们围住她,看她从左到右吹杯中的茶水,吹着吹着,一仰头喝见底;看她把一海碗鸡蛋面吸得风生水起,将油汤甩在脸上、鼻子上;看她吸完面条后,扭一条清鼻涕挂在鞋边,挂粉条一样;看她抽烟的时候眯着双眼歪着脑壳,让开脸上的烟雾;看她中指上亮闪闪的顶针,仿佛戴在松树枝上。段神婆跟大人们讲荞麦和洋芋,讲她今年要烧上几块荒地,种几升苦荞。她没提花姨妈脑壳疼的事,没提花姨妈的头疼病是被哪路鬼怪撞磕所致。没提花姨妈的魂,具体是在哪一天、哪一处丢掉的。我们最想听的,她一个字也没讲。

坐着坐着,段神婆开始打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几颗潦倒的黄牙颓唐地悬着。继而,她双目紧闭,牙关咬得咯咯直响。不知谁喊了一声,“神来了",我们连滚带爬往后躲,如鸟兽散。段神婆站起来,她开始跳,张开干枯的手臂跳,像要起飞,像要跳离人间。她嘿哈嘿哈地喘粗气,转圈跳,单脚跳。她又细又灰的两条辫子也跟着跳,又细又灰的辫子一遍遍抽打她的弯脊背。她开始喊,喊花姨妈的名字,长声长调地喊:"卢小花,回家来!卢小花,回家来!三魂七魄回家来!隔世喊你你要归,隔山喊你你要回;隔河喊你你隔河应,隔山喊你你走出林。莫走毛路走大道,莫让鬼怪耗精神。山高还有人修路,水深还有渡船人。世间哪个不受苦,再苦也要做凡人。来到人间不容易,肩膀扛起天和地。大鬼小怪莫害人,大神小神开天恩。天恩一开乾坤亮,人间处处暖如春。天恩一开赐洪福,凡人个个平安身。哇唔!哇唔!凡入个个平安身。”段神婆砰、砰、砰地跳,火炉边灰尘四起。段神婆的脑门在下雨,她一把一把地揩。突然,她的唱词大变。她唱道:“凡间人呐,这泡神屎给屙得?凡间人呐,这泡神屎给屙得。”众人一愣,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又大喊:“再问你凡间人呐啊,这泡神屎给屙得呀!“花姨爹高声答道:"屙得屙得!"段神婆如一只逃命的老岩羊,跳出堂屋,跳下院坎。

大人、娃娃待在堂屋,不知道该讲点啥。木门大敞,冷风扑进来,扯长、扯歪煤油灯光的黄豆,差一点将光的黄豆扯离高潮牌墨水瓶。风一贯鲁莽。煤油灯的光站在门口,微弱的光接不住一片雪。雪飘出浩荡的阵势,浩荡的雪,正在逃离黑漆漆的天幕。

段神婆回来的时候一颠一颠的,不知道是腿跳疼还是腿蹲麻的缘故。她拍拍脑壳上的雪,围着火炉转,身子一歪一歪地转,长声长调、慢慢悠悠地吟唱:"卢小花回家来!卢小花,回家来!三魂七魄回家来!隔世喊你么你要归,隔山喊你么你要回;隔河喊你么你隔河应,隔山喊你么你走出林。莫走毛路么走大道,莫让鬼怪么耗精神。山高还有么人修路,水深还有么渡船人。世间哪个么不受苦,再苦也要做凡人。来到入间么不容易,肩膀扛起么天和地。大鬼小怪么莫害人,大神小神么开天恩。天恩一开么乾坤亮,人间处处么暖如春。天恩一开么赐洪福,凡人个个么平安身。啊鸣——啊呜!凡人个个么平安身。哇唔!哇唔!”

段神婆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小猫哼吟。她昏头昏脑地坐下来,在小板凳上打哈欠,尖起皱纹密布的嘴,咻——咻——地舒长气。她累极了,像去背山回来。她闭上眼睛似睡非睡,有两缕灰发耷拉在她脸上,灰布条一样。没人敢去打扰她,我们规规矩矩坐着,等段神婆从遥远的神界赶回来。

打了半个时辰的瞌睡,段神婆醒过来,对着她背来的一尊神像烧香、磕头、虔诚祷告。稍事休息过后,段神婆背上她的神像来到我家,照原样重跳了一遍。这次,她的体力明显不如之前。她张着嘴喘气,我们担心她一口气提不上来。母亲几次站起来,想按段神婆坐下来休息,可她没这个胆量冒犯神,她不敢打断正在履行义务的神。内心不安,远比疾病更能折磨母亲。第二天一早,段神婆将花姨妈和我母亲给她的钱包在手帕里,将那手帕装进胸口的口袋。她背着一尊神和一把伞,消失在雪原尽头。

花姨妈的头疼病不见好转,她脑壳上还包着两块头巾。包两块头巾,能缓解她头痛的程度。说起段神婆的法术,母亲的表情让我觉得,她压根就没指望段神婆将她的病跳好。那么,为何年年要花钱请段神婆来跳神,年年跳上两三次。母亲讲:"段神婆是个很古怪的老人,如果你白白送几块钱给她,她会生大气,说你在羞辱她。除非,你以小病小灾的名义请她来跳神。跳神,是她的营生。”段神婆的老伴年轻的时候下小煤窑,被炸药炸飞双手。她的儿子是个憨包,只会吃不会做。她的女儿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被河水打去,她顺着那条名叫“拖长江"的野河喊她姑娘的名字,一喊半年。

在某间羊圈背后的角落里,父亲发现一截旧木头。他扛着旧木头回来,从三百米外的羊圈扛回来。噗嗤、噗嗤,父亲脚下的雪,最早的是两个月以前下的雪,最晚的,是刚刚飘下的。这截潮湿的木头很沉,父亲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他的微笑,从羊圈持续到我们家堂屋,从中午持续到傍晚。这很难得。将木头放在墙角,父亲抹了一把胡子,他胡子上的冰花显老了他。父亲坐在红板凳上,倒出来长筒水鞋里的雪,发黄的将化未化的雪。望着那截木头,父亲说:“足够煮两锅猪食了。”

雪与凌冻交替长高,雪与凌冻封住通往山下的路。场部的拖拉机盖着厚厚的白被窝,它已经两个月不敢出门。我们家的煤坑已经见底,我们只好行动起来。床底下的旧木板,猪圈横梁上的旧木板,围地的枯枝栅栏,被猪啃坏的猪圈门,统统被我们收集起来。我们必须维持火的存在,煮猪食、做饭、取暖,是当下无法省略的三件事。一个家,一定要有一灶火存在。

母亲创开灰堆上的冰雪,一锄一锄地挖,翻找煤核。那些细小的煤核又回到我们家的铁炉子里。密密麻麻的煤核,它们烧红的样子特别好看,细碎,均匀,通透。父亲在磨斧头,磨出霍霍霍的声音。多年没使过的斧头敷满骨黄的锈,父亲朝斧头上淋水,锈变成灰黄的水流下来。斧头越来越亮,能照见人影。花箩跟捆在雨鞋上的麻绳都准备到位,明天一早,我们跟父亲必须穿过草原,去一个有树木的地方。我们要去砍回来几捆枯枝,砍回来两箩松包。我们,有的是生活的勇气。

铁炉子在蒸饭。我们的手全巴在甑子上取暖,我们差一点躲进甑子里面,它那么暖和那么香。有人敲门,有马在门口打响鼻。门口站着个头发胡子上挂满冰花的人,他身后,是一匹驮着煤炭的大青马。我们不知道来人是谁,我们忘记了嘴巴可以问候。来人自己介绍说:“你们喊我杨三叔。”哦,杨三叔?我们八口人的心一同打鼓,杨三叔是我们家哪里的亲戚?杨三叔讲,几年前的八月十五,我父亲在箐林的龙潭钓得几尾鱼,他将那几尾鱼分给在那匹山上放羊的五个陌生人,他说过节了,一人拿一条回家哄娃娃去。杨三叔,就是五人当中的一个。杨三叔还讲,百年难遇一条鱼,百年难遇一场大雪。

母亲絮絮叨叨的,她讲老天爷有眼,老天爷派贵人来了。她往铁炉灶加两块煤,原本温温吞吞的火来了精神,火叶子一下子长出来。火叶子的光与暖意一遍遍亲吻我们,亲吻我们蜡黄的脸,亲吻那段刀刻般的时光。


【作者简介】

        卓美,彝族,贵州盘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17期少数民族班学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天津文学》《野草》《山花》《骏马》《星火》《广西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曾获贵州省第四届“金贵”民族文学奖二等奖;贵州省“贵州是平的”交通征文一等奖;2021贵州大曲杯“记忆里的味道”征文活动特等奖;山东省第二届“生态修复杯”征文活动二等奖;首届“美丽宁夏”生态散文优秀奖;《骏马》杂志2019年度“十佳”作品奖。散文作品入围第四届“丰子恺散文奖”,入选《2022中国民生散文选》《2023中国生态散文选》《春山可望》《中国生态散文双年选》(2023—2024)等文集。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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