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老树的新皮
文/薛宏新
河沿上蹲着棵老槐。皮粗粝,纹路七扭八歪,深深浅浅的沟壑里嵌着陈年的灰土沙粒,竟像是把百十年的风霜雨雪都夯进了骨缝里。树干两人合抱不拢,半边身子早空朽了,烂出个黑洞洞的腔子,丢个羊娃进去怕也填不满。过往的顽童朝里头撒过尿,丢过死雀子,甚或塞过冒烟的炮仗。树只是沉默,任那些腌臜落在它空荡荡的胸膛里。
树皮如甲。最老的那一层,边缘翻卷翘起,颜色如同陈年灶膛里扒出的冷灰,死僵僵的,指甲盖死命掐上去也留不下半点印痕。裂开的缝隙深处,凝着一道道墨黑的树胶,硬结了,倒像是老伤口淌出的血泪,风干了,成了疤。
偏是这朽木空腔之上,从那些粗笨皴裂的旧皮缝隙里,不时便鼓出一块新皮来。新皮初生时极嫩,黄绿里透着水光,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羞怯又倔强地顶开那层顽固的、铁锈色的死皮。这新生的肌肤柔软得很,指腹轻轻一蹭,便留下鲜活湿润的印子。它沿着老皮残破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爬行、覆盖,悄无声息地缝合着岁月的创口。
老皮不肯轻易退场。旧与新相挨着,竟形成一种奇异的较量——老皮粗砾如砂纸,新皮光滑似绸缎;老皮灰黑暗沉如垂暮,新皮黄绿鲜亮如初春。老皮死死扒住树干,新皮只管默默滋生蔓延。偶有狂风骤雨夜,噼啪折断几根枯枝,摔落在泥地上。待天明一看,那断茬处,竟又渗出湿漉漉的汁液,阳光一照,亮晶晶的。不消几日,断口边缘便泛起了新皮才有的柔润光泽,如同愈合的伤口边缘新长出的嫩肉,开始悄悄包裹那惨白的木心。
树皮之上,亦布满斧凿刀刻的疤痕。那是几十年前生产队里钉挂大喇叭、拴晾衣绳楔进去的铁钉留下的窟窿眼。铁钉早锈烂了拔掉了,留下一个个深褐色的洞,像是永远无法弥合的眼睛。可怪得很,就在那黑洞边缘,新皮却似知晓路径,竟沿着洞口一圈儿滋长蔓延,如细小的溪流缠绕顽石。新皮渐渐包抄过来,将那窟窿越箍越小,渐至成了浅浅的坑洼,最后竟只留下一圈深色的木纹,如同年轮上多打了个结。
最令人心下发颤的,是那空朽树洞的上沿。风雨侵蚀,朽木年年剥落,洞口眼见着越豁越大。然而就在那朽烂的、木茬狰狞的边缘,新皮竟也执着地冒将出来!它沿着死亡与腐朽的边界生长,一寸寸向下包裹,仿佛要用柔软的舌头舔舐那深不见底的空洞。新皮薄薄地覆在黑朽的木茬上,黄绿与乌黑紧贴着,生与死纠缠着,无声地角力。那新皮虽薄,却绷得紧,在风里微微颤动,带着一种赌命般的孤勇。
树下的老人常拄着拐看它。他清楚记得,这树曾被雷火劈去半边树冠,焦糊味一月不散。都道它必死无疑,谁知残桩上竟又抽出新枝。“看这皮,”老人用拐棍头敲了敲树干,发出空洞的回响,又指了指洞口上那圈奋力滋长的新皮,“活物就是贱骨头,你越掏它的心肝,它越要从血窟窿里给你长出点新肉来。人呐,断了条腿就嚎丧,它空了半个肚子,还照样撑着一片天。”
盛夏,蝉在依旧繁茂的枝叶间嘶鸣。树干上,新皮覆盖之处,脉络渐渐清晰,显出些韧劲。而那些最老最硬的死皮,边缘终究一点点翘得更高,与树干分离出缝隙来。秋风起时,便有几片枯槁的旧皮,“哔剥”一声,干脆地脱落下来,摔在树根旁的泥土里,很快被枯叶覆盖。
老槐不言,只把生与死的账算在树皮上。旧皮是脱下的壳,是背了一辈子的债,终要一层层卸下;新皮是它憋着的一口活气,是烂到根了也要拱出泥土的倔强。它站在那儿,空着腔子,披一身新新旧老的铠甲,任凭身子被掏空,却年年用一层薄嫩的肌肤,去堵那岁月的窟窿。只要根还扎在黄土地里,只要日头还在头顶悬着,那新皮便不会枯竭,总要寻着光的缝隙,从最深的伤疤里拱出来,昭告这世间——烂了肠肚的木头,照样活得挺直铿锵。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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