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计划1期#散文: 春山茶馆
作者:常涛
晨曦才刚撕开夜幕的一角,老魏头裹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熟练地捅开茶馆的泥炉。炉子里,红彤彤的炭火欢快地跳跃着,映红了老魏头那布满岁月痕迹却精神矍铄的脸庞。不远处,青石巷底的老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片金黄的叶子挣脱枝头,慢悠悠地飘进了褪了漆的铜茶吊里,给这份清晨的宁静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老魏头眯起双眼,瞧着茶叶的叶脉在沸水中舒展,思绪不禁飘回到初次踏入茶馆的那段时光,嘴里喃喃自语:“今儿该用第三窖的普洱头了。”
这间临河而建的老茶馆,木招牌上“春山茶馆”四个大字,早被岁月的水汽洇成了若隐若现的雾中山峦。轻轻推开榆木门板,一股浓郁的茶香裹挟着阿珍家族几代人的传承,从梁柱间簌簌飘散。东墙上,五八年公社奖的搪瓷缸在晨光的轻抚下,折射出淡淡的光晕;西墙悬挂的泛黄茶马古道图,每一粒灰尘都藏着古老的故事。八仙桌的桌腿上,缠着防鼠的雄黄绳,绳结的手法还是老魏头已故妻子阿珍生前亲手打的同心结。
阿珍家从祖辈起,便经营着这家茶馆。四十年前,家境贫寒的老魏经人介绍,来到茶馆做伙计。报到那天,细雨如丝,阿珍撑着油纸伞在门口等候。她笑意盈盈,带着老魏参观。经过茶架时,阿珍随手捻起一片碧螺春,放到老魏鼻尖:“闻闻,这是今年头茬,带着花果香呢。”老魏鼻尖萦绕着茶香,抬眼间,恰好对上阿珍清亮的眼眸,心尖像被羽毛轻扫,泛起层层涟漪。
往后的日子,阿珍手把手教老魏辨茶、泡茶。夏日午后,两人会躲进茶仓,阿珍指着不同茶罐,耐心讲解:“这罐普洱陈了五年,汤色红亮;这罐龙井采自山顶,鲜爽回甘。”老魏学得认真,目光却常不由自主地落在阿珍灵动的侧脸上。
一次,老魏外出采买茶叶,途中遭遇暴雨,浑身湿透。阿珍心疼不已,赶忙煮了姜汤,又细心为他缝补被树枝划破的衣裳。烛光下,阿珍专注的神情深深印刻在老魏心里。一来二去,情愫在两人心间悄然生长,不久后,他们携手步入了婚姻殿堂。婚后,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将茶馆经营得有声有色。阿珍心灵手巧,不仅能精准分辨茶叶的优劣,还会在后院种植各种花草,为茶馆增添一份雅致。
然而,命运的阴霾却突然降临。在婚后第五年,阿珍时常感到身体乏力,脸色愈发苍白。老魏头心急如焚,四处寻医问药,背着阿珍翻山越岭去看郎中。为了给阿珍治病,老魏头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可阿珍的病情却日益加重。
临终时,阿珍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她那苍白的手紧紧攥着老魏头的手,目光中满是眷恋与期许,断断续续地说道:“老魏,这茶馆传承了咱们家几代人的心血……承载着先辈的念想,一定要开下去……”泪水瞬间模糊了老魏头的双眼,喉咙像被堵住一般,半晌,他才哽咽着应下:“阿珍,放心,我守一辈子。”
此后,每一个平凡的日子,老魏头都将这份承诺刻进生活的琐碎里。清晨,他会依照阿珍曾经的习惯,精心挑选茶叶;夜晚,他抚摸着阿珍亲手打的绳结入睡。这份对承诺的坚守,陪着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历经四季轮回、风雨侵袭,从未动摇。
每天,头拨茶客是桥头的鱼贩子。老魏头不用抬头,仅凭竹扁担传来的独特咯吱声,就能精准判断出是鱼贩子刘老三。“照旧?”老魏头一边熟练地准备茶具,一边笑着问道。“照旧!”刘老三爽朗地回应。粗陶碗里,老魏头先铺上一层自炒的槐米,再浇上隔夜精心存下的老茶膏,随后滚烫的开水一冲,瞬间,一股浓郁的槐香裹挟着淡淡的鱼腥,在升腾的白雾中弥漫开来。刘老三惬意地蹲在门槛上,小口啜着茶,脚边的鲢鱼时不时甩动尾巴,溅起的水花在老魏头的靛青围裙上洇开,如一朵灵动的墨梅。
就在刘老三喝茶的间隙,温暖的阳光慢悠悠地爬上花窗,茶馆瞬间热闹起来,成了小镇的议事厅。药铺掌柜总是在鱼贩子刘老三之后,准时踏入茶馆。他身着一袭干净的绸衫,手中稳稳地提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紫砂壶,壶身温润,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他进门后,会先与老魏头点头示意,再轻车熟路地将紫砂壶挂在东南柱第三枚铁钉上,日复一日,这已然成为茶馆里一道不变的风景。药铺掌柜坐下后,老魏头便会默契地为他沏上一杯他最爱的祁门红茶,那汤色红亮,香气高长,弥漫在空气中。药铺掌柜品着茶,有时会和老魏头聊聊最近镇上的病症,或是新到的药材,两人言语间满是对彼此营生的熟悉与关切。临走时,药铺掌柜会在茶馆帐本上工工整整写下“正”字。
剃头匠挑着担子迈进茶馆,铜盆碰撞声清脆悦耳。他将担子靠墙放好,随手从窗台铜钱草旁摸出自己的茶碗,笑着让老魏头续上半盏茉莉花茶。剃头匠闲暇时,总爱用那支削得尖尖的木签在茶馆账本上画“正”字,他画的“正”字带着几分随性,笔画歪歪扭扭,有的长有的短,可每个字都透着股鲜活劲儿,恰似他剃头时剪刀在顾客发间灵动跳跃的模样,充满了生活的趣味 。
货郎摇着拨浪鼓进店,卸下沉甸甸的货箱,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大声吆喝着要一碗浓茶解乏。他掏出随身带的一截木炭,在账本上画“正”字记账,那字迹总斜出个俏皮的钩,仿佛带着他走南闯北沾染的活泼气息,每一个歪斜的笔画都藏着他沿途遇见的趣事,像极了他货箱里琳琅满目的新奇小物件,充满惊喜。
老魏头站在柜台后,专注地煮水,铜吊嘴儿吐出的哨音时急时缓,奇妙地与茶客们家长里短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独特的市井乐章。
刘老三放下茶碗,清了清嗓子,跟大伙讲起:“你们知道老魏头那茶膏配方有多传奇吗?听我爹说,几十年前,有一伙山匪盯上了咱们镇,扬言要抢走镇里的财物。就在大伙手足无措时,老魏头的岳父站了出来。他带着几个乡亲,连夜采摘后山的茶叶,按祖传秘方制成了茶膏,又带着茶膏翻山越岭,找到了驻扎在附近的官兵。官兵们尝了茶膏后赞不绝口,得知小镇危机,立刻出兵赶走了山匪。从那以后,这茶膏配方就成了咱们镇的宝贝,老魏头一直守着,这也是守住了咱们镇的根啊。”众人听得入神,纷纷看向老魏头,老魏头笑着摆摆手,可眼中却闪过一丝骄傲。
说到老魏头,他最得意的当属那缸老茶膏。每年清明前,他都会亲自去采摘野茶尖,再混上后山采摘的金银花,以及杜家阿婆赠送的陈皮,将这些食材放入陶瓮中,用文火精心熬制七天七夜。起膏那天,老魏头必定会守着星象,子时准时将原料入瓮,卯时精准起膏,多一分则苦涩,少一分则轻浮。去年,省城来的茶商听闻老魏头的茶膏名声,专程赶来,出价五千购买配方,老魏头却指着梁上的燕巢,坚定地说:“等它们背井离乡那天吧。”
时光流转,立冬后的一个雨夜,细密的雨丝敲打着茶馆的门窗。突然,茶馆门被推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后生闯了进来。后生背着军绿挎包,水珠不断滴落,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镜头蒙着一层白雾。“能借个地儿烘胶片么?”年轻人有些窘迫地掏出一包洋烟。老魏头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递过烘茶饼的竹篾笼。在暗红的光晕中,水汽裹挟着显影液的气息,在梁间缓缓游走,恍惚间,老魏头仿佛穿越回二十年前某个相似的雨夜——那时,也有个年轻人在这里晾过图纸,后来听说去了省设计院,当了工程师。
日子如往常一样一天天过去,惊蛰那日,小镇出了件大事。镇东新开了一家“云间茶语”,玻璃幕墙亮得能清晰照见河底摇曳的青荇。门口,穿汉服的小姑娘热情地派送试饮杯,塑料杯里的奶茶浮着雪顶似的奶油。消息传到茶馆,老茶客们像被惊飞的燕群,议论声几乎要掀翻茶馆的屋顶。“要不咱也添些新式茶饮?”送货的伙计好心劝道。老魏头正往炭炉里添松木,突然爆开的火星子在暮色中飞溅,织成一张金色的网,他缓缓说道:“你见哪朝的云彩长一个模样?”
真正让茶馆氛围改变的,是腊月里药铺掌柜的葬礼。出殡那天,老魏头特意在茶里多撒了一把竹叶青——逝者生前最爱这口。从那以后,茶馆里似乎缺了点什么。紫砂壶就一直空悬在铁钉上,宛如一截枯死的松枝,透着无尽的落寞。后来,账本上再也见不到最工整的“正”字,八仙桌东首的条凳,也再也没人能将它坐热。
今春,老梨树开花的那个夜晚,老魏头在柜台后不知不觉眯着了。晨光温柔地爬上他斑白的鬓角,铜吊里的水将沸未沸,几十把茶壶在架子上泛着柔和的幽光。新来的支教老师坐在角落批改作业,红钢笔在茶雾中划出的弧线,像极了当年妻子绣的并蒂莲。
“您说这茶馆还能传几代?”清明扫墓时,在城里开咖啡馆的女儿旧事重提。老魏头往坟前洒了半碗浓茶,看着褐色的茶渍慢慢渗进青砖缝里。“当年你娘走时,这茶馆的梁柱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都能筛米了。”他轻轻摩挲着墓碑上新描的红漆,感慨道,“现如今那些虫蛀过的木头,倒成了泡茶的好柴。”
昨夜,暴雨如注,冲垮了半截河堤。今早,茶馆照常飘起袅袅炊烟。老茶客们惊讶地发现,泥炉旁多了一台电磁炉,老魏头正用新式恒温壶给几个游客泡金骏眉。“总得让河水带着新泥往前淌。”他擦拭着祖传的铜吊,吊身那道裂纹里嵌着的茶垢,在晨光中泛着阿珍家族几代人,以及他四十年来所有晨昏的独特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