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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作家 | 邱华栋:冰岛的尽头(节选)
顶端作家
2024-08-27 07:00:00

1

在斯德哥尔摩的房间里一觉醒来,他发现她不见了。

她去了哪里?他找遍了屋子,她真的消失了。连同她习惯背着的那个很大的双肩包,里面是她自己惯常用的东西,也不见了。这说明她离开了,悄悄地离开了。

没有告诉他,她就走了。在他熟睡的时候。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纸条,传达任何希望他知道的信息。

他打她的手机,是关机状态。后来,他发现,她的手机就躺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的搁板上,她就没有拿。他试图打开她的手机,但手机是指纹识别,打不开。不过现在打开也没有什么用。她不用这个手机了,也就是说,不想让任何人包括他和她联系?

他走了出去。早晨的斯德哥尔摩是寒凉的,即使在夏天里,雾气也是贴着人的皮肤滑动,是深入肌理的。他急匆匆地走在他们平时散步的一面湖边,希望在哪个停顿的路口能够看到她,或者,在某个拐角的地方忽然就看见她,正在那里拍摄水鸟。

是的,她喜欢鸟类,也喜欢拍照。手机、数码相机交替使用,看见的好风景,特别是活物,活着的动物,都在她的镜头里定格,不会被遗漏。

他看到了一个人,在湖水中露出了半个身子。那不是她,对了,当然不是她,那是一座雕像,很有名的雕像,在斯德哥尔摩的湖水里沉浮,走动,定格,只露出了半个身子的铜人。

这个人简直就像是他的处境,溺水了,但却活着,半个身子在水里,半个身子在水面之上,他还能在水中行走。你去了哪里?在斯德哥尔摩的这一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就看不见你了。他想着这件事,心乱如麻。

他们是半年前从武汉来到斯德哥尔摩大学做访问学者的。在武汉,他们都是大学生物系的教授。是她获得了一个交流进修的机会,可以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待两年,这样他也就一起来了。

刚刚四十岁出头的两个人都是教授,他们也没有孩子,结婚七年了,没有七年之痒,两个人没有孩子,也许总归是一个遗憾。

他们去医院检查身体,检查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没有问题。但又都有点问题。他的精子活跃度不高,不过还没有到完全不活跃的地步,活跃部分的精子足够使她受孕。

她呢,卵子的分裂和排出很正常,但子宫内着床的环境不够好。是大夫这么说的,着床的环境不够好。怎么不够好?不知道,大夫不说了。

这就是一种说法。后来两个人努力了,就是没有怀孕。没有就没有吧,两个人还是很好,感情越来越好,事业上也彼此支持,都是大学的教授,他们过得相当好。一起来到斯德哥尔摩,在瑞典一所著名的大学里,他们又开始了奔忙,各自有各自的研究项目,与瑞典生物学家一起,研究这个大千世界里的微生物。在野外观察微生物的作用结果,在隔绝空气的实验室,他们在显微镜下看那些比人类小很多的东西,在那里生长,变化,演绎着它们自己的生命轨迹,唱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生命之歌。

因此,对于生命的理解,他和她都有更深的体验。地球上不光是人能看见的动物和植物才是生物。看不见的生物有很多很多,它们都活着,甚至比人类在地球上的诞生还要古老。比如各种病毒,早就在大自然里存在了,比人类的存在时间长多了。可人类很自大,到处消毒,滥用抗生素、化学制剂,破坏了微生物、细菌、病毒的生存空间。那么,小小的、小小的它们就会反扑,人类就会遭受瘟疫和流行性疾病。这是很多人意识不到的,他们看不见那些小东西。

可现在她不见了。她确实是不见了。这个柔弱的女教授,他的爱人,她去了哪里呢?这简直是一个谜。得好好想想。

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想了一个上午。就像是一个侦探那样,得把所有的线索都列出来。她是怎么消失的?

一,看来她是主动消失的。二,也许她是被动消失的。目前看,她是主动消失的。那个巨大的双肩包只有在她想出去的时候,才会背在身上。那她就不可能是被动消失的,也就是外力的作用下,比如被劫持这样的情况,根据目前的迹象,是不可能的。

好了,既然是主动消失的,她为什么要消失呢?为什么都不告诉他,她的丈夫,这个她深爱的人,一下子就不见了呢?他苦苦地琢磨着。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是的,这是肯定的。

她遇到了什么事情呢?和他的感情出现了问题?没有,他们的感情很好。他感觉到最近她的情绪,尤其是这两天的情绪肯定是低落的。他以为她是工作和科研导致的疲惫。她常常需要在实验室加班。那么,她遇到了什么难题,要逃离他的帮助,独自去面对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还是先不要去找警察,他想。他决定去大学她所在的学院研究所了解一下。他找到了系主任,那个胖胖的瑞典人是一位冰雪运动爱好者。每到滑雪的季节,他都要和家人一起去滑雪。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系主任,她——杜娟教授,他的妻子,不见了。

“不见了?你确定吗?这可是很大的事情,需要立即报警。”系主任感到很惊讶,“也许,是因为你的缘故?你的妻子,杜娟教授非常优秀,她还是一位滑雪爱好者,对不对?我记得去年冬天你们一起去林雪平那边滑雪了,对吧?我和她在系里午餐时间吃工作餐的时候聊过。好几次都听她谈到滑雪。她会不会去滑雪了呢?”

他淡淡地一笑。这可以是一个玩笑,但情况肯定不是这样。系主任说,他们会立即以学校的名义和警察局联系,并让他再和几位与杜娟一起进行科研的教授们聊一聊,看看有什么信息。她平时都在大学里的,晚上回家。白天里的活动都是在大学里的。

一位女教授告诉他,杜娟最近看上去总是很疲倦的样子,有一次,在办公室内还晕倒了。杜娟是比较削瘦,可身体一向很好,每年也有体检,指标也很正常,按说并不会有什么大毛病。

“那一次晕倒她没有告诉我。你们送她去了医院吗?”他问道。是的,我们送她去医院了。可也没有检查出什么。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系主任回来了,“你的妻子,有信息了。我们报告了警察局,他们经过跟踪查询,发现她用她的护照买了一张邮轮的船票,前往丹麦的哥本哈根了。”

什么?她去了哥本哈根?去了丹麦?太奇怪了。她从斯德哥尔摩去哥本哈根干什么呢?还是坐邮轮前往?她去那里干什么呢?他感觉到事情更加蹊跷了。

“这里是她去看过病的那所医院的地址。”她的女同事给了他一个地址,和联系电话。

现在,已经顾不上别的了。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出走的真相。她肯定是自己出走了。

他拿着那张写着医院地址的纸条,和系主任、她的几个同事告别,先去了那家医院。在医院里,他要求查询妻子的病例。他告诉他们,他的妻子叫什么,按照她留在医院里的诊疗记录,他得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她在一周前就去过这家医院进行了检查。三天前又去了一次,检查的结果是高度怀疑她得了一种可怕的恶性肿瘤——胰腺癌。根据活检和各种指标的检查得出的结论,基本能够判定她的病就是胰腺癌。她将部分的检查结果和化验单都拿走了。医生只是凭借电子记录的情况,检索出这个诊疗情况。

他一下子豁然开朗了。他明白了,杜娟发现自己已经是胰腺癌的晚期患者,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与心爱的丈夫不辞而别,一个人独自离去,离开这个世界。她很早以前就说过,如果她得病了,不想让他看见她被病魔折磨的样子。

他大汗淋漓,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痛哭失声。此刻,没有人知道他在哭,也没有人来安慰他。没有人知道在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给他建议说,你应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拥抱他,只有他自己在大哭和干号中,慢慢把泪水流尽。

2

他决定去找她,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走完最后的路。他以最快的速度,订好了前往丹麦哥本哈根的船票。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只是无法确定而已。他要尽快找到她,他不能让她单独去面对这一困境。他猜测,就是因为不想让他去面对她即将离开人世的情况,她才离开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这才是最残忍的。他在内心里责备她,也在内心里责备自己。是不是自己太大意了?他完全没有发现她最近的状态不稳定,这些天,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他的睡眠一向太好了,连她悄然在半夜离开,前往邮轮的码头登船而走都不知道。

这也太荒诞了。她这是要做什么?这些都还是未知的,也是他在不断猜度的。他需要尽快跟上她的脚步,去找到她。

夏天的斯德哥尔摩天气很好,凉爽的空气吹拂,冰凉的阳光覆盖着一切。不过,白昼太长了,窗帘总是半明半昧的,外面的长长的白昼投射进来。但这是在邮轮上,一共十层高的巨大的邮轮。不知道搭载了多少人,一千,两千人?不知道。船上什么都有。

他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此前还没有坐过邮轮。欧洲人真会玩,这么一艘大船上,什么玩的都有,商店、超市、酒吧、游泳池、儿童乐园、影剧院、餐厅。还有胸部高耸的金发女人冲他挤眼睛,摇晃半裸的肩膀,那就是在勾搭他了。这让他心更乱了。

他在邮轮上到处走,心神不定。天黑以后,这艘邮轮上都是不睡觉的人。他们在整艘船上欢闹。音乐、酒、欲望和气味全都搅和在一起,构成了人类的象征之船。可你去了哪里,我亲爱的?他的眼睛潮湿了,杜娟,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面对一切?面对黑暗的大海,他在船舷边想着,在外人看来,很像是一个想要投海自尽的人。

“假如我得了绝症,我不想在你的面前死去。我不能让亲人看到我的死亡过程,那对你比对我更残忍。”

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在他们一起求学的时候,她曾经这么和他说过。那个时候,他们一起考上了武汉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在生物系,他们的导师是两个人,这两个导师还存在竞争关系,喜欢互相较劲。但他们俩却谈起了恋爱,结果,让两位导师最后也关系扭转,化干戈为玉帛了。

读博士也是在这所学校,他们俩研究的方向不一样。博士毕业之后,一位留校做老师,一位到其他大学做博士后,后来也来到这所大学当老师。后面的生活说起来乏善可陈、平平静静,总之,好多年的同学下来,两个人谈恋爱到结婚也是自然的事情了。结婚时,婚礼的欢闹,气球在酒宴上飞并且被点爆,很多同学的笑脸像花朵一样倏然绽放,又都消失了。人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很多年过去了,那些看不见的时间都是从指缝里溜走的。那么现在,就是一语成谶了。你一个人去面对你即将要来到的死亡,你把我抛弃在这个繁华万端又荒凉无比的世界上,你要干什么?他站在邮轮第九层,泣不成声。

“先生,您需要帮忙吗?您为什么站在这里很长时间……”一位白衣侍者跑过来,担心地问他。侍者的右胳膊上还搭着一条白色的餐巾。

他冲那个人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管我。侍者没有走,还在观察他。他友好地摆了摆手,意思是没问题。

侍者看看,判断他没有问题了,就笑了笑。他也笑了一下,思绪回到了当下。北欧的夏天,一天里黑夜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天很黑,这时的星空特别的璀璨。从斯德哥尔摩到哥本哈根,这条海路上波涛汹涌,看得见大海上渔船的灯光闪烁。这就像是在草原上的夜晚,只要走出毡房,就能看见触手可及的星光。

他走开,再上一层,到达最高层。那里有一个小型的邮轮观景平台。四下看去,到处都是黑暗的海水铺展而去。远处有对面驶来的船只,灯火是星星点点的。空气中都是清冽的味道,带着一点点腥咸,黑暗却是广大的。不过这黑夜没有什么威胁,就是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之夜。

他仰脸看天,感到了惊奇。他能看到夜空中密布着星星,那么多,那么繁密,大大小小的,就像是有人展开了天鹅绒幕布,将所有的钻石和珠宝都摊开来一样。不过,这样的夜晚是没有回声的,也不会有星星陨落。时间的尺度一旦广大起来,生和死,也许是瞬间的事,现在却可以无限地拉长。一颗恒星的生和死,谁能够作为观众看完全过程?

这天晚上,在邮轮上他睡着了,看到了星空他感到安详,他相信他肯定会和她重逢,就像他们曾经拥有着那么美好的相遇。

3

早晨醒来后,他去餐厅吃了早饭,又来到了邮轮最高一层的甲板上。早晨的寒凉使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把衣服的扣子扣紧了。虽然是夏季,海上早晚的风很大。邮轮在迎风而行,能够感觉到大船的稳定航行,船速也很快。他向海面望去,在白色的浪花边,他看到了很多微微发蓝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在海水中沉浮。

好像出了什么事情,怎么有这么多的发蓝的东西漂浮在海水中?他仔细地观察,发现那些微微发蓝的水生物,都是水母。大量的水母聚集在这航道中间,在沉浮,在欢快地聚会,它们在繁殖,在交配。这是生命的欢乐时刻。他抬头看远方,海岸线逐渐清晰了起来,一座城市的轮廓现出了形状。邮轮即将到达丹麦哥本哈根。

下了邮轮,他看到,在丹麦哥本哈根的港口里,很多老式的渔船桅杆林立,各种类型的船只都在港口停泊,随着海水微微浮动。那些靠海而建的房子,外墙都是鲜艳的颜色——黄色、红色、蓝色、橙色,显得哥本哈根是一座欢快无比的城市,颜色鲜艳,就说明城市的性格鲜亮,颜色灰黑,就说明城市的风格拘谨。一座城市的颜色和这座城市的性格是息息相关的。

且不去管它了,我现在需要的,是找到妻子的行踪。好在瑞典的朋友非常帮忙,给他提供了联系当地警察的路径。学校也给他开了证明文件。他只要去找当地警察局协助,总能找到妻子的行踪。

在哥本哈根的一家警察局,他递交了相关的材料。一个高个子、黄胡子的警察对他非常友好,但也感到奇怪,他这么一个中国人跑到哥本哈根找他的老婆,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女人总是有些匪夷所思的,我的老婆就经常离家出走。那个警察用英语和他开玩笑。

等待需要时间,因警察要去核实情况。特别是只有他们才有权限去查询她所乘坐的邮船到达时间,她使用证件在哪里办了入住,以及船票、飞机票的信息等等。哥本哈根的警察不怎么忙,白天里,看不到有罪犯被带到警察局里盘问。丹麦社会开放,犯罪率不高,警察的办事效率很低。再说,他的老婆跑到哥本哈根来,这又不是什么命案,接待他的警察很快就不见了。

在警察局里面百无聊赖地等待的时间太久,他就一个人走出来,在街上溜达。哥本哈根并不大,不过,这座城市给他的印象,却是北欧最繁华热闹的。北欧五国,瑞典、挪威、芬兰、丹麦和冰岛,其中丹麦曾经最强大,经常攻打岛上的挪威、瑞典、芬兰,还占领过他们的地盘。后来,瑞典强大起来了,打败了丹麦,丹麦也就老实多了。北欧国家中,丹麦的经济实力是最强的。哥本哈根是一座自行车城市。很多地方都有自行车专用车道。他租用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车子在城市里转悠。他的方向感很强,只要是他看过的地图,他马上就在脑子里形成一个立体的城市三维向图,最终还能回到他出发的地方。

他骑车子,奔向丹麦哥本哈根的繁华地带。北欧人懒散,也多少有点内向,这里的人由于极昼和极夜的原因,得抑郁症的人很多,自杀率也很高。想想吧,天总是不黑,和天总是不亮,得让人多么抓狂啊!

哥本哈根的街景很漂亮,这个国家是君主立宪制国家,全称叫作丹麦联合王国,是有国王的国家。哥本哈根的水鸟特别多,鸽子也很多,只要是有一片空地,那里总是有一些鸟。

妻子杜娟就这么忽然消失,这对他的震动很大。一路上,他都在回想他们过往的生活细节和说过的一些话,这些话在他在哥本哈根城区溜达的时候,不断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我们一直没有要上孩子,也许是我的问题。现在,我年龄越来越大,可能更难怀孕了。要是你特别喜欢孩子,那你可以离开我,再去找一个女人。”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现在的试管婴儿技术这么发达,我们可以去做试管啊。”他说,“只要你想好了,我们就去做个试管婴儿。”

“也可以找代孕的,有女人愿意代孕的话,也很好。是我的卵子,你的精子。不过要有一些法律的风险。”

“太麻烦,还是试管婴儿最简单方便。”

“你确定想要试管婴儿?”

“可以试试,不过我听你的。”

她想了几天,然后告诉他:“我们还是去做个试管吧。”

他们去医院打听了做试管婴儿的全过程,需要怎样从他们俩那里取到精子和卵子,如何使卵子在试管里成为受精卵,然后再植入她的子宫里。然后,就是孕育的过程,最后是顺利分娩。似乎很简单。

“听说试管婴儿的寿命不长?”她有些担忧。

“瞎说,怎么可能呢?这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试管婴儿活得很长,和自然怀孕分娩的人一样的。”

这个过程搞清楚了,那就准备做个孩子。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得到了去瑞典进修的机会。试管婴儿的事情就暂时放下了。

在斯德哥尔摩,半年多以来,他们的访问学者生活非常忙碌。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也许,在瑞典做试管婴儿,技术上更能得到保证?他曾想和她提一提。但这已经不在她的计划里了。她似乎全情投入到自己的研究当中,要取得重要的研究成果。

现在,超出他们想象的事情发生了,这简直是一个炸雷:她得了不治之症,然后,她消失了。

他骑着自行车在哥本哈根来回转,他想象自己会冷不丁地在哥本哈根的街头碰到她,他的妻子杜娟正一脸茫然地在街头转悠呢。这样美好的想象让他很期待。他一边骑车,一边注意搜寻华人的脸。这里的丹麦人个个都是高个子,华人少之又少,他看到的全是白人的脸。没有奇迹发生,他没有看见她。

回到警察局,警察有信息来了。这几个小时,他们先和瑞典警方确认了他的身份信息是否真实,情况是否属实,之后展开了调查。

他们告诉他,他的妻子杜娟的确来到了哥本哈根。但她又离开了这里。她的护照使用信息显示,她在哥本哈根登上了飞往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的飞机,于昨天下午飞走了。现在,她在冰岛的雷克雅未克。

4

他在哥本哈根的宾馆里,想了一个晚上,也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会去冰岛。他们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谈到过冰岛呢?妻子杜娟和他都是远足爱好者,喜欢野外徒步旅行。

杜娟人很瘦弱,却喜欢背那个很大的双肩包,喜欢开越野车。他们家买的第一辆车就是北京切诺基。后来,SUV的车型越来越丰富,他们买了丰田巡洋舰,更加小巧耐用。过去,她还想养一条大狼狗,但武汉市内不让养大型犬。有的女人就是这样,他想,越是瘦弱的女人,往往越喜欢养狼狗、开大型越野车,这是为什么?是缺乏安全感,还是内心很强悍?

有一次,她问他:“你说,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他愣了一下,“世界的尽头?是你的怀抱,对我来说。”

这等于是没有回答她。她也笑了,温柔地抱住了他。

“你怎么想这个问题?”他问她。

“我刚才想到了冰岛。在我的想象中,冰岛是距离我最远的地方了。所以,世界的尽头是冰岛。”

想到了这些细节,在宾馆里他本来是躺在床上的,结果一下子坐起来了。午夜时分,哥本哈根的街道上灯火通明,窗帘挡不住外面的繁华热闹、人欲滚滚,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欲望奔涌勃发的自由城市。

她去冰岛,难道是去寻找世界的尽头去了?莫非冰岛真的有什么世界尽头?冰岛的尽头是哪里?是霍夫冰原吗?在那片被火山、雪原和冰盖覆盖的大岛之上,哪里是世界的尽头呢?

他喝着傍晚买的啤酒,想到明早自己就要飞往雷克雅未克了。现在,他在跟随着她的足迹前行。她还留下了一些踪迹,这些踪迹现在很清晰,那就是她要去寻找世界的尽头。

对于冰岛,他感觉很陌生。他过去从未留意过冰岛的信息,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在宾馆房间里,他翻开一本地图册。地图上,冰岛孤悬在大西洋上,是一座有十万平方公里的岛国,很多地方都不适宜人类居住。还有个大冰盖形成的冰川雪原。

他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察看着冰岛的尽头可能在哪里。冰岛,就是一座北大西洋上的孤独的冰与火之岛,靠近北极圈。德国地理学家魏格纳提出大陆漂移假说,后来还有海底扩张学说和板块构造学说,这三种关于地球地理地貌的主要学说,影响了很多人。

冰岛的成因已经真相大白,它就是大陆板块互相挤压,在海底冲撞后,形成的一条大西洋海底隆起的中脊线上最北端的一座岛屿。这条大西洋的中脊线,是大西洋海底的山脉,是几大板块在海底冲撞之后形成的。大部分在海水里潜伏着,看不见,高度在两三千米,被海水淹没了。它弯弯曲曲,恰好在大西洋的中间,在非洲南端好望角以西一千多公里的大洋中间向北,在南美洲和非洲大陆之间的大西洋中间延伸,形成了弯弯曲曲的大蛇的形状,南北长达一万公里。从纬度上说,是从南纬54度到北纬87度。这条海底山脉实际上是地球上最长的山脉。它在北端露出海面的部分,就是冰岛。

这冰岛何其遥远啊,他翻阅着地图册,内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答案:她去冰岛,难道是想一个人死在冰岛的尽头吗?

想到了这里,他的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似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她要一个人去那里寻死。这是很可能的。他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了,感觉喘不过气来,胸口很闷,就拉开了窗帘,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

从逻辑推演上来说,从她的不辞而别和旅行轨迹上来说,这个判断是可能的,是十分明显的。她和他本来很高兴地来到了斯德哥尔摩,在这里做访问学者,两年时间他们会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获得很大的精进,忽然之间,一切都变化了,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

他记得,曾经有一天,他们看到一则新闻,那则新闻说的是安乐死的事情。他们有一些下面的对话:

“如果你先我而死,我该如何来面对孤单呢?太难了。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下去。最好是我死在你的前头。而且我要一个人悄悄地死,不让你看到我的消失过程。”

当时他有些困惑,“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啊。我们本来好好地活着呢。咱俩除了没有孩子,一切都很好,不是吗?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个?”

她感到了窘迫,“咱们俩都是研究生物的人。我们接触了那么多动物的尸体,我就想,人死了,尸体是最丑陋的,也没有意义。我不想让最亲的人,比如你,看到我的离去。这太残忍,也非常不美丽。”

她的想法总是有些怪怪的,现在,这些他们的对话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之后,一些情况就更加明晰了。他想,她得了绝症,有斯德哥尔摩医院的诊断,诊断书说她得了最难治疗的胰腺癌,晚期,她可能活不了几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也许是几个星期,她就要死去。那怎么办呢?她想到了如何来面对他。他是她的丈夫,他们俩是这世上的亲人。她的观念很奇特,就是希望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找到最偏僻的地方,姑且称之为世界的尽头,让自己的生命消失。这对于别人来说很难理喻,对她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个想法。

想到这里,他手里的地图册掉在地上。他哭了。还有比这个解释更接近事情本相的吗?他捂住脸,让灼热的泪水沿着手掌纹路弥漫开来。在这个孤独的夜晚,在哥本哈根,别人都在欢乐地生活着,没有战争,没有社会动乱,没有罢工,没有恐怖袭击,只有他一个人在宾馆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难过和伤悲。

停了一阵子,平复了情绪。现在是凌晨,他开始收拾东西,把在哥本哈根买的一些为去冰岛准备的衣物、用品全部装好,两个箱子都很沉。等一会儿,约定的出租车就会来,他要追踪着杜娟的足迹,乘坐早班飞机,从哥本哈根飞往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

……

7

车子开出去半个小时后,导航指向的方位是对的,但他却来到了一片荒野中,他迷路了。

眼看着道路没有了,四周没有一个人,也看不见车辆和房屋。就是一片蛮荒之地,像是外星球的某个地方。一片荒野上,黑色的大石头、褐色的小石头堆很多,地上有车辙,却很凌乱,找不到一条道路的痕迹。不能沿着那浅显的车辙走,否则就更麻烦了。

导航不断提醒着他,方位正确,他只能向前开。这时,他发现,荒野大地上,有很多窟窿,窟窿里正在往外冒白烟。那是岩浆的白烟,一缕缕地冒出来。火山岩浆隔着地表在奔流,稍微有点缝隙,就喷出硫磺味道很浓烈的气体。开着开着,前面出现了一阵云雾,远看他有点诧异,怎么还出现了火积云。

火积云的形成,和火山有关。森林发生火灾的时候也能形成火积云。地底下的岩浆在奔涌,在大地的裂缝中,会喷出热气,热空气上升之后,附近有水汽冷凝后就形成了火积云。不过火积云升高,到达一定高度之后就消散了。火积云有时候会带来强对流天气,发生陆地龙卷风。

他有点担心自己走不出这片荒野了。眼前的大地,似乎到处都有看不见的裂缝在冒烟,空气在颤抖,说明空气中硫磺烟在扰动,但空气大体还是透明的,还能看到远方的轮廓。

他感到了一丝慌乱。但此时必须要稳住心神。听导航的,导航是一个英文的女声,很温柔,也很坚决。就像是杜娟在说话一样。杜娟的英文很好,她还懂德文和日文,相比导航的声音,杜娟的声音要更清亮一些。

烟雾一阵阵飘来,影响了行车视线。不知道身在何处。他的车子在一些车辙中走,忽然车轱辘压住了一块大石头,车身咯噔一下,倾斜了40度,但开过去了。这辆车的高轱辘原来这么有用,现在就知道它的厉害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确实偏离了大道,走到了一片无人区。

这片无人区距离大路并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但确实是无人的火山区。在这片荒野的地面上,黑色的火山岩遮挡了他的视线,没有植物生长,到处都在冒白烟,那是地下的火山在打呼噜。他能够想象到,就在他所经过的地方,地底下有着滚滚的岩浆在流动,如果喷溅出来,他立即就会被烧成灰烬。

空气中全都是硫磺的味道,很难闻。这才是最要命的,不怕被火山爆发烧死,怕的是氧气不够,被硫磺熏死了,怎么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哎呀,杜娟,你得指示我怎么走啊,你得告诉我,你得保佑我,你得爱护我,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我来找你了,你得引导我走出荒野。

导航的声音很坚定,就是向前向前,一路向前。

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来越浓,他一边开着车,把紧方向盘,一边用右手打开一瓶矿泉水,把一条毛巾淋个半湿,然后捂住自己的嘴,通过潮湿的毛巾来呼吸。这一段路是最艰险的,到处都冒着白烟,火山是巨大的野兽,现在还没有醒来,而他正从它身边经过。走了半个小时,他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片灰蒙蒙的远景,硫磺味变淡了,黑色的火山岩变矮了。

他加快了速度,车子迅速前行,很快,他看到了大海。

是的,就是大海,就在不远处的前方。他激动了,扔下手里的毛巾,踩动油门,啊,到海边了!奇怪了,怎么前面有一个人站着等他,难道就是杜娟?他兴奋了,继续开。到了海边,他看到,原来那是一块站立的石头。可它太像一个人了,太像她了。他来到的这个地方,正是冰岛边缘尽头的一片海洋。

他看到了极其壮丽的一幕:在他脚下,弯曲的海岸线由海边悬崖构成,海边悬崖直上直下,白色的巨浪不停地冲击着悬崖海岸,激起了无数的浪花。黑色的礁石树立在大海中,而距离悬崖不远处,还有一片孤悬在海水中的巨大的悬岩,像是一个停车场大小的悬岩上落满了白色的飞鸟。海鸟太多了,呱呱叫着,啾啾叫着,唧唧叫着,互相追逐,浪花冲击着这块悬岩。

他脚下的悬崖和海中的悬岩,都是黑色的,海水却是灰色的,浪花完全是白色的,不断溅起来。波涛汹涌,就像在大海里有一个巨人或是一头巨兽,在不断地推动海水扑向岸边。悬崖挡住了巨浪,海鸟则守护着悬崖海岸,唧唧喳喳地飞翔在浪花中。

他惊呆了。这片冰岛蛮荒的海边奇景,让他震惊,让他屏住了呼吸。等了一阵子,他大喊:你在哪里——娟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娟娟……

他呼喊的声音在浪花汹涌中破碎了。一些海鸟被惊动了,它们飞起来了。它们并不惧怕这个来自远方的男人,他只有一个人,很孤单,是全世界最孤单的、最悲苦的一个男人。他来找另一个人,一个女人。

在全世界最孤单的海岸边,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他的喊声是破碎的。他泪流满面。

8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昨天的游走,让他感觉很疲乏。他也适应了冰岛的白昼。即使窗帘一直是透光的,他也能呼呼大睡了。

昨天从海边悬崖处回到宾馆,他就睡着了。连着几天的精神紧张,使他感到很劳顿,这一觉就睡到了中午。起来之后,他出去找了一家快餐店,吃了冰岛海鱼三明治。

他开车出发,前往五十公里外的辛格韦德利国家公园。那里有冰岛最著名的裂谷。按照海底扩张学说和大陆板块学说的理论,裂谷带刚好就是美洲板块和欧洲板块的分界线。一条很长的裂谷,成为地质学家和游客们最喜欢去的,也是冰岛最有魅力的地方。

开车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到达了辛格韦德利国家公园。把车子停好,看到很多游客也都下了车,向那条著名的裂谷带走去。

冰岛为了游客专门开发出来的裂谷带叫作阿尔曼纳裂谷带,景色非常奇丽。在裂谷中间,有一条石砌的游览小道,供人们在其中行走。人在裂谷中行走,两边是奇形怪状的裂谷悬崖。这样的裂谷并不高,两边的山体就是几米高的样子。附近是苔原地貌,小灌木和花草很多,大片的幽绿色装点着整个裂谷。

在裂谷中行走,空气依旧是冰岛的空气,清冽无比。在他的眼前,这条大裂谷蜿蜒而去,是最为奇特的地貌了。

冷风从远处的冰盖高原上吹过来,将夏天的凉爽和高纬度的冰寒,裹挟在一起送到了他的眼前,让他亲身感受这种清凉。在地图上的冰岛辛格韦德利国家公园的裂谷有好几条,大致是连接的,沟壑纵横。这些地壳裂隙从人的角度看是壮观的,触目惊心的。

这条裂谷带还通向辛格韦德利国家公园里的一面大湖,裂谷延伸着,就像是一条巨蟒,深入到一片幽蓝而神秘的湖水里。这面大湖叫作辛格瓦德拉大湖,是一个堰塞湖,多年以前火山爆发所喷出的熔岩冷却之后恰巧堵塞了冰岛的第二条冰川融水形成的大河,使这条大河变成了地下河,地面上只有这么一片神秘无比的水面,水面一动不动,感觉水下一定有某种巨大的怪物会猛地喷薄而出一样的大湖。

他站在辛格瓦德拉湖边,湖水是清澈见底的,越往深处看,就看不见水底有什么了。湖水变成地下水,在地裂裂谷带一直延伸下去。这里是地质科学潜水的一个绝佳地点。

他跟着零零散散的游客,在辛格韦德利国家公园的裂谷中行走。他手里拿着一柄望远镜,能够看到远处的黛色的山峦,像是一抹平滑的山脊线,虽然并不高大,却依旧十分遥远,冰川覆盖着那里,乌黑的积云笼罩其上,说明这里要下雨了。

积雨云正在朝这边走过来。在近处的裂谷带之外,还能看见有奔涌的地上河,分汊很多,闪闪发亮。小树丛生,在河边形成了高高矮矮的屏障。

他加快了脚步,在裂谷带中行走。这里就是两块大陆板块相遇的中线。等到上了一些小台阶,走到架在一处裂缝上的小桥边的时候,他惊呆了。

他看见,就在几米开外的小桥上,背对他站着的,正是她!是他的杜娟站在欧洲板块和美洲板块相撞又相连的地缝之上的小桥边,在向远处眺望。

他慢慢走过去,低声说:“嗨,娟娟,是你吗?”

她转身看到了他,那一瞬间真是石破天惊、惊鸿一瞥、百感交集,也是情绪失控的。她扑过来的同时,他也拥抱住了她,两个人就在两块大陆,在美洲大陆和欧洲大陆相连的裂谷上的小桥上,拥抱了,重逢了。

他感到她瘦了,才几天的时间,她就变得骨骼清瘦。在她的怀里,他的身体也并不热,似乎因这重逢而微微颤抖。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高兴。

此刻,站在美洲大陆和欧洲大陆板块的裂缝上的小桥上,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任人在身边走过,在欧洲和美洲板块间穿梭,任风从他们的身边刮过,任云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她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原谅我只想一个人离开,我要找一个最纯净的地方,在冰岛的无人区,冰岛大冰盖的某个缝隙里,我跳进去,然后,从那里漂远到未知之地。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实在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死亡。即使是死在你的怀里,那也是我不能接受的。我过去就常常想,如果我死了,那么我的尸体一定不能被火烧,我要寻找到一个好的方法。原谅我,不能再陪你走完人生的路。我拿到化验结果之后,又咨询了大夫,我可能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这么短的时间,我根本就不可能再来帮助你安排好我们的人生。我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我无法接受,我想到的是,我应该孤独地一个人去死,带着遗憾,带着尊严,我的尸体不要被你——我最爱的人看见,我悄悄地死在冰岛的尽头,在那冰缝里消失,消失在这冰凉的大海里,成为被分解的物质,成为被其他生物能够继续循环利用的能量。我走啊走,我从斯德哥尔摩到哥本哈根,我又从哥本哈根来到了雷克雅未克,我从雷克雅未克来到了这辛格韦德利,我走啊走,就忽然慢下了脚步,我开始徘徊了,我似乎期待你会来找我,我觉得你肯定会来。我就慢下来了,我在这里等你,我想你一定会踩着我的足迹找到我。你果然找到我了,现在,我就在你的怀里,我在这里。”

“你是在这里,你是在我的怀里。我太想念你了。你是不对的,我们早就约定了,在结婚的时候就约定了,我们要一起面对任何事情,包括病痛、死亡。你怎么能这么孤独地一个人走远呢?”

“我害怕那个死亡的过程被你的痛苦覆盖,我也不愿意你受到我渐渐离去的折磨。那个过程太痛苦了。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的尸体,死后我不能自主决定我的尸体如何去面对你的悲伤。我死了的话,我什么都不会看见了,而你却什么都能看见。就是这样,我想找到冰岛的尽头,在那里消失。”

“也许冰岛没有尽头,冰岛只有边缘处的大海。我曾经梦见过你在一处海边悬崖冲我微笑,我以为那里就是冰岛的尽头。我到达了那里,发现那里也不是冰岛的尽头。那里生机无限,飞鸟众多,那里巨浪滔天,大海无垠。”

她不说话了。她稍微有些发抖,她感到欣喜,也感到了难过。

“我还梦见你站在一处瀑布的跟前,我知道你在前方等我,我就来了。”

“好极了。”

“我们一起继续行走,明天去看那道瀑布吧。”

曾载于《作家》2021年1期


作家简介:

邱华栋,著名作家,文学博士。1969年生于新疆,祖籍河南西峡。现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主席团委员。著有非虚构作品《北京传》,小说集《十侠》《哈瓦那波浪》,长篇小说《空城纪》《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的黄昏》《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长生》等13部,中短篇小说200多篇。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各类单行本60多种。多部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和越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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