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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歌创作体会:
《一只蟋蟀落在眼前》创作手记
2015年深秋的某个夜晚,凉台上突然响起的蟋蟀"蝈蝈"声,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时大傻已离世三年,可他留下的印记从未在生活里淡去。这声虫鸣来得猝不及防,却瞬间让许多与大傻相关的情节在脑海中生动起来,那些曾一起讨论里尔克诗歌的夜晚、他调侃时做的鬼脸、对"永生与不死"的向往,还有他突然离世后那份长久的空缺,都在这虫鸣里翻涌。
蟋蟀的欢鸣像是特意来覆压思念的,它用独特的节奏敲打着心湖。当时就想把这突如其来的感受写成诗,可刚写下一半,那只蟋蟀却突然飞走了。它带走了实体的存在,却把叫声留在了时光里,那声音仿佛坠入了一条看不见的隧道,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当意识到蟋蟀飞走时,一种莫名的怅然涌上心头。可转念又觉得,这短暂的相遇和骤然的离别,多像大傻留给世界的痕迹——他曾热烈地存在过,用才华和热忱照亮过周围的人,却又突然离去,只留下无数让人怀念的片段。而那残留的叫声,多像他未曾完成的里尔克译介工作,像他留在网络世界的文字,虽人已不在,却依然在时光中回响。
看着擦肩而过的路人,突然想问:他们可曾听见我头发梢里流动的叫声?那是思念的声音,是未说完的话,是对一个永远活在记忆里的人的深切怀想。这声虫鸣最终化作了诗句,它诞生于一个普通的秋夜,却承载了对故人的绵长思念,也让那些关于孤独、关于生命的感悟,在诗行里有了新的栖息之地。
附1:
《一只蟋蟀落在眼前》
一只蟋蟀落在我的眼前
许多情节就生动了
用它的欢鸣,覆压思念
今夜,我终于捕捉到往昔的呼喊
我想把这写成诗。写了一半,蟋蟀飞了
它留下的叫声,坠入时光隧道
擦肩而过的路人呀
你可听见,我头发稍里
流动的叫声
附2:
《当一个人无家可归的时候》
——和大傻一起感悟里尔克的孤独
Dasha(大傻),本名陈宁,是《沈阳日报》时事部副主任,也是我在网络上结识的朋友。我俩同是新闻工作者,又都热爱诗歌,自然有诸多话题可聊。大傻多年来专注于德语文学与魏晋研究,尤其热衷于对里尔克的钻研与译介。
有人这样介绍大傻:"Dasha曾是主音吉他手,深入研习魏晋文学、德语文学,文字精妙。互联网初期便创建网站,至今仍是突破网络封锁的高手。Dasha自称‘懒在文化里不肯起床’,每日以收集整理电子文献为乐,私人东海西海电子资料储备已超1000G。他古典素养深厚,精通英语、德语,还略懂法语、丹麦语、古希腊语。Dasha专职从事音乐8年,担任乐队吉他手,酷爱摇滚。他不屑于文字创作,只述而不作。"
冬日的一个周末,在大傻的"德语诗人里尔克的汉译与研究"中,我读到了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的诗。大傻问我:"你仔细想想,当一个人无家可归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我思索片刻后说:"一个人无家可归,应该是一种伤感与无助,亦或是一种释然和解脱吧?"大傻说我回答得没错,但比较笼统。于是,他向我推荐了里尔克的《秋日》,希望我能从中寻得答案:
"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去建筑。谁此刻孤独,就将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不安地徘徊,落叶飘零。"
大傻解释道:《秋日》传达出一种不得不的放弃,不得不的流浪。"不必去建筑!"记住,是"不必",这个词翻译得极为精准。即便建筑房屋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任凭雨水直扑眼睛,只能"在林荫道上不安地徘徊",因此就将永远孤独、身不由己。
大傻还告诉我,里尔克仅仅活了51岁,足迹遍布俄罗斯、德国、奥地利、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瑞典、丹麦、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埃及等地。里尔克童年寂寞而黯淡,一生无家可归,临终时既痛苦又孤单,然而在诗歌艺术的造诣上,却始终放射着穿透时空、日益高远的光辉。里尔克在爱情与婚姻上无比真诚,却又一次次逃避。他身上所折射出的人类珍贵的高傲、不可言说的沉静与婉约,以及内心深处诗意的孤独,成为后世无数诗人心灵世界的宝贵养分。在《迫在眉睫》里,里尔克对死亡的追问,满是绝望:
"此刻是谁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哭,
哭着我。
此刻是谁在黑夜里某处笑,
无端端地在黑夜里笑,
在笑我。
此刻是谁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走向我。
此刻是谁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望着我。"
没有救赎,没有永恒,只有连绵不绝的心灵空虚与恐惧。永恒与救赎终结了,剩下的唯有自欺。说实话,他的诗并不好懂,但一旦读懂,就会激动不已。
感谢大傻为里尔克,也为我们做了诸多事情,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恩赐。里尔克一生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人类的灵魂家园。卡夫卡曾说: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便已死去,但倘若你有幸饮取了里尔克这脉清泉,便能死而复生。他以个体面对神,打通了每个人内心中本就存在的与神的通道,他把对彼岸的梦想和渴求拉回到现世,他为人类祈祷,渴望人类在默默的承受中与生存和解,进而达到爱。他在《给一个年青诗人的十封信》中说道:"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只要是艰难的事,就有使我们更有理由为它工作。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赋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所以一切刚刚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他又说:"你必须专心致志,毫不倦怠地,将爱当成宇宙中唯一的现象。"
我和大傻共同的网友冯先生认为,文学作品,唯有读原著才能深刻体会其文学深意。翻译不过是许多人对同一主题的理解与重复创作,无法真实反映原著,诗歌尤其如此。诗歌相较于其他文体,对语言的要求更为纯粹,我们的唐诗宋词尚且难以完美翻译成现代汉语,更何况翻译成其他语言?里尔克的诗是德文,德文翻译成中文的情况想必更不理想。读过原文的人会察觉到,译本中总会有些处理失去了原本的韵味,总有一些细微语义未被译本涵盖。何况"诗无达诂",每个人对同一首诗的理解都会有所差异,翻译者也只能按自己的理解翻译,无法表达所有人的独特感受。从这个角度看,诗人都是孤独的,里尔克的孤独更是别具一格。他能给后世,尤其是诗人们,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守护这份孤独,去承受,去体验,保护和体验那份纯净、健康与善良……正如里尔克所说:奇迹和痛苦来自另一个地方,并非一切都像人们以为的那样。人们没有把自己哭进痛苦中,也没有把自己笑进欢乐中。你所看见和感受到的,你所喜爱和理解的,全是你正穿越的风景。
回过头再读那首《秋日》:"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去建筑。谁此刻孤独,就将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不安地徘徊,落叶飘零。"孤独和寂寞并未让他沉沦于世俗牢骚的泥沼,反而使他更加清醒,让他能以更热忱的笔触去歌唱,去享受这种生命意义上的孤独。孤独是一种感恩,是对蓝天、白云、大地、一阵轻风、一株小草的感激。
诗人大解也有类似的诗作,他在《百年之后——致妻》中这样写道:"百年之后,当我们退出生活,躺在匣子里,并排着、依偎着,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是多么安宁。百年之后,我们的儿子和女儿也都故去,我们的朋友和敌人也平息了恩怨。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大傻调侃道:"我要牡丹花下死。我喜欢虚幻的游戏世界,喜欢虚幻的传奇故事,站着死很英雄,躺着死却很舒服。可我还是更喜欢永生与不死,哪怕变成吸血鬼也行。"(大傻做了一个鬼脸。)
里尔克死于急性白血病,偏偏这病是因被他一生反复吟咏的玫瑰花刺扎入手指,化脓感染所致。上帝为他安排了这样的结局!他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是:"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也许此时,他真的疲惫了,这个孤独一生,在世界上流浪,在人生边缘徘徊的男人真的累了。
在我们耳边,仿佛能听见里尔克最后的吟叹——"我歌唱的一切全变得富足,唯有我自己遭到它们遗弃","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写于2004年7月
关于大傻的后记:
大傻于2012年12月5日晚20:31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年仅42岁。这位曾笑言"喜欢永生与不死"的挚友,因心脏病突发,骤然与我们天人永隔。他毕业于辽宁大学,精通多国语言,学贯中西,荣获沈阳市十佳新闻工作者的称号。他为人纯净热忱,待人真诚无欺。沈阳日报编委会在讣告中悲痛写道:"编委会全体成员悲痛难言,呜呼哀哉!朔风野大,陈哥尚飨。"
2014年7月,翻阅这篇文稿时,我试着打开Dasha的"德语诗人里尔克的汉译与研究"网页。所幸,网页仍在,只是更新报告停留在2012年7月31日。在网页中,我读到这样一句话,想必是大傻设计网页时所写:"里尔克的德、法语作品,正在逐步整理,Dasha将最终检校成全集。"读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Dasha终究未能完成将里尔克作品检校成全集的心愿,与里尔克相似,上帝也为他安排了这般结局!
"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
——里尔克《橄榄园》
文中提及的冯先生,在得知大傻离世的噩耗后,曾在大傻常去的读书社区写下"逝者如斯"四个字以表悼念。他说,这四字取自苏东坡的《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后来,当我们再度谈及大傻时,他却吟起了郑板桥的《道情》诗: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网友VIVO追寻着大傻最后的足迹,看到他在离世那天清晨,登录书园,编辑了自己在专家找书区的求书帖,又瞧见他在豆瓣广播留言:"感谢Homestudy兄扫描赠书。"此外,还找到了大傻的两首诗《琴》、《与你在死境相望》。现将其附于此处,与大家一同分享,以作纪念:
《琴》
琴在怀中,弦在手中,
我在琴之外,
我心在琴之内。
手放开弦,身离开琴,
我在琴之外,
我心在琴之内。
我在土中,琴在土外,
弦是我的墓志铭。
《与你在死境相望》
与你在死境相望吧,在这个冬天,
雪地上或许会留下一行你的足印,
也许后来它会被称作大自然的诗篇,
也许你知晓,该用怎样的声音把它念。
记于2014年8月1日
(此文收录于2015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个人专著《未完成的虚构》中)
#创作挑战赛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