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涛
一
秋日的黄昏,我蹲在老宅后的荒草丛中,静待那个神秘的身影。暮色如墨,渐渐浸透原野,忽然,两簇幽绿的光点划破黑暗——是黄鼠狼的眼睛,像两粒被露水打湿的墨珠,嵌在毛茸茸的面庞上。
它走得极轻,细长的身躯贴着地面,宛如一条流动的黑影。蓬松的尾巴拖在身后,扫过枯黄的狗尾草,发出沙沙的细响。路过一丛野蔷薇时,它忽然驻足,鼻尖微微颤动,像是在辨别风中的气息。我屏住呼吸,看见它倏然转身,消失在一堵断墙的裂缝里,只留下半片晃动的尾毛,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
“又在瞅黄皮子啦?”身后传来赵婶的声音。她挎着竹篮,篮里装着刚摘的扁豆。见我点头,她放下篮子,从兜里掏出几粒炒花生,撒在断墙下:“给它们留的,小家伙们这两天在倒腾过冬的粮食呢。”
赵婶口中的“小家伙”,是一窝住在断墙里的黄鼠狼。半个月前,我曾看见母鼬叼着一只硕鼠经过,那老鼠足有半斤重,被叼在鼬的口中,像个沉甸甸的战利品。“别瞧它们偷鸡,”赵婶说,“一只黄鼠狼一年能吃千把只老鼠,比咱们养猫还管用。”
二
深夜,我翻开《本草纲目》,在“兽部”找到“鼬鼠”条目:“鼬,处处有之,状似鼠而身长尾大,黄色带赤,其气极臊臭。”李时珍的描述精准得像一幅素描,尤其“臊臭”二字,让我想起上周在田埂上偶遇黄鼠狼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麝香气息。
更古老的记载来自《诗经·大雅》:“有熊有罴,有猫有虎,有貔有貅,皆为山林之守。”虽未直接提及黄鼠狼,但若按《毛传》注释,“貔”或指鼬类,因其“锐健善捕”。汉代《焦氏易林》里则有“老狐多态,行为蛊怪”之语,虽指狐狸,却也折射出古人对鼬科动物的复杂情感——敬畏与忌惮并存。
窗外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借着月光看见一只幼鼬正趴在墙头上,两只前爪捧着一颗野山楂,吃得津津有味。它身后,母鼬蹲在瓦楞间,目光警惕地巡视四周,像一位尽职的哨兵。这幅画面,让我想起《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卖鼬鼠药”场景——宋代市井中,竟有人以鼬鼠为药引,可见其与人类生活的密切。
三
霜降那天,村里来了个捕蛇人,腰间挂着几张黄鼠狼皮。路过晒谷场时,被王大爷拦住了去路。“小伙子,这皮子卖不得。”王大爷拄着拐杖,声音低沉。捕蛇人不以为然:“老爷子,这黄皮子可邪乎,惹上要遭报应的。”
王大爷却叹了口气:“你知道为啥老辈人叫它们‘黄大仙’?不是因为邪乎,是因为它们灵性。”他指着远处的稻田,“三年自然灾害时,我亲眼看见一只黄鼠狼叼着玉米棒,放在饿得走不动的孩子身边。那玉米棒,是它从自家窝里搬来的。”
捕蛇人听得愣住了。王大爷从兜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乡野记闻》,翻到“黄鼬救童”篇:“民国二十一年,大旱,村民刘二娃饿昏在野地,一黄鼬衔来野果,守其旁三日,直至娃醒。”字迹虽已模糊,却透着岁月的重量。
“现在人忘了,”王大爷合上书本,“它们不是邪物,是咱们的邻居。”捕蛇人沉默片刻,解下腰间的皮张,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远处,一只黄鼠狼从草窠里探出头,盯着这一幕,然后转身消失在晨雾中,像是对这场对话的无声见证。
四
小雪节气,我在老宅的墙根下发现了一个洞穴。洞口被仔细清理过,周围散落着一些羽毛和鼠骨。某天深夜,我借着红外相机,目睹了一场温馨的育儿场景:母鼬正用舌头舔舐幼鼬的皮毛,小家伙们挤在窝里,发出细弱的“吱吱”声。
最活跃的那只幼鼬,突然跳出洞口,在月光下蹦跳起来。母鼬立刻跟出来,用嘴轻轻咬住它的后颈,把它拖回窝里。如此反复几次,幼鼬终于安分下来,趴在母鼬身边,像几团毛茸茸的元宵。
这让我想起《清稗类钞》里的记载:“鼬性慈,幼未壮,不令出穴。每猎,必衔食哺之,虽极饥,不先食。”古人观察之细致,令人惊叹。画面中,母鼬忽然抬起头,望向镜头方向,那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烁,像是带着某种超越物种的智慧。
五
冬至前的某个清晨,我在村口遇见了林老师。她是村里的小学自然课教师,手里拿着一个捕鼠笼:“昨天在教室后墙发现的,里面有只小鼬,不知怎么被困住了。”
笼子里的小家伙缩成一团,浑身颤抖。林老师打开笼门,撒了把碎肉在地上:“别怕,吃吧,吃完好回家。”小鼬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的手。林老师忽然笑了:“你看,它像不像《聊斋》里的书生,被善良的姑娘救下?”
说起《聊斋》,确实有不少关于“黄皮子”的故事,大多是知恩图报的主题。比如《黄英》篇,虽写菊花精,却也透着对灵性生物的尊重。林老师望着远去的小鼬,感慨道:“现在的孩子,只在课本里见过黄鼠狼,真怕有一天,它们真的成了传说。”
六
除夕前夜,一场大雪覆盖了原野。我踩着积雪,去给断墙里的黄鼠狼送吃的。洞口堆着一层新土,显然它们已进入冬眠。雪地上,有几串细长的脚印,蜿蜒向远方,像是大地写下的神秘符号。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吱吱”声。转身一看,一只黄鼠狼站在雪地里,嘴里叼着一根红绳,绳头系着一颗亮晶晶的玻璃珠。那是我上周遗失的手链上的珠子。它将珠子放在我脚边,然后后退几步,望着我,像是在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
我想起赵婶说过的话:“黄皮子通人性,你对它好,它记一辈子。”雪落在黄鼠狼的背毛上,像撒了一把碎钻。它忽然转身,消失在雪幕中,只留下一串渐渐被雪覆盖的脚印,宛如一首即将失传的童谣。
七
春日的阳光里,我站在老宅的废墟前,看着推土机缓缓驶来。断墙即将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厂房。工人们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废弃的鼬巢,里面有几枚已经风干的鼬毛,和半颗残留的野果。
“可惜了。”一位工人说。我接过那撮毛,轻轻放进随身的布袋里。远处,一只黄鼠狼站在树梢上,望着这片即将改变的土地,目光里似乎带着眷恋与困惑。
夜晚,我在灯下写下:“庚子年春,老宅拆迁,鼬巢毁于推土机下。其地将建工厂,从此,草际微光,再难寻觅。”放下笔,窗外传来零星的蛙鸣,却再无那对幽绿的光点。
或许,若干年后,孩子们只能在绘本里看见黄鼠狼的画像,听长辈们说起曾经有这样一种生灵,在月夜的草莽间穿行,用敏锐的嗅觉丈量土地,用灵巧的前爪编织自然的密码。而我希望,在某个未知的角落,它们依然存在,依然在月光下跳跃,依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守护着属于它们的生存法则。
因为,每一种生灵的消失,都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褪色。而留住它们,就是留住我们与自然对话的密码,留住那些在草际微光中闪烁的,关于生命的古老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