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真率铭》有感
司马光的《真率铭》如一泓清泉,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映照出我们时代的社交困境。当这位北宋贤相写下"吾斋之中,不尚虚礼"时,他或许不会想到,这种对真诚交往的呼唤会在社交媒体时代显得如此珍贵而遥远。在点赞成为新型社交货币、人设经营成为必备技能的今天,重读《真率铭》,我们不禁要问:在一个表演真诚比真诚本身更受奖赏的社会里,司马光式的"真率为约"是否已成为无法企及的奢侈品?
《真率铭》开篇即言"不迎客来,不送客去",这种看似冷漠的态度实则包含着对人际关系本质的深刻理解。司马光所摒弃的并非礼仪本身,而是"内非真诚,外徒矫伪"的虚礼。在当代职场中,我们常见"俯仰奔趋,揖让拜跪"的场景——精心设计的微笑、过度热情的寒暄、言不由衷的赞美,这些表演性质的社会互动构成了法国社会学家戈夫曼所说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司马光早已看透,当礼节异化为"罗列腥膻,周旋布置"的形式主义时,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真诚连接反而被遮蔽了。
"宾主无间,坐列无序"的理想状态,揭示了《真率铭》对平等交往的追求。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交往历史颇具启示——尽管政见相左,却能保持"有酒且酌,无酒且止"的君子之交。这种"道义之交"不依赖于物质排场,只需"清琴一曲,好香一炷"的精神共鸣。反观当下,我们的社交往往陷入"罗列腥膻"的怪圈:朋友圈的九宫格美食照、刻意展示的高档场所打卡、精心设计的"偶遇"摆拍,无不是通过物质符号来建构社交价值。《真率铭》提醒我们,当交往沦为展示性消费时,"一关厉害,反目相视"的脆弱性便随之而来。
司马光提出"不言是非,不论官事"的交往准则,在信息过载的今天尤其具有现实意义。社交媒体造就了"人人都是评论家"的时代,我们习惯于对一切人事发表即时评判,却很少反思这种"言是非"的冲动如何损害了人际关系的深度。《真率铭》倡导的"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提供了一种替代方案——将交往重心从评判他人转向共同探索更广阔的精神世界。这种交往不追求热点话题的即时参与,而是如"林泉高致"般,在远离喧嚣处培育持久的心灵连接。
《真率铭》最动人的部分莫过于对"忘形適意"生活状态的描绘。司马光向往的"行立坐卧"自由,本质上是对人格完整性的守护。在现代社会,我们却常常将自我切割成不同场合的不同版本——职场中的讨好型人格、家庭中的权威形象、朋友圈里的完美人设。这种自我异化最终导致的是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的遗忘":我们忙于表演各种角色,却忘记了"冷淡家风"中那个本真的自己。司马光的智慧在于,他认识到只有摆脱"外徒矫伪"的社会表演,才能回归"俯仰无愧"的存在状态。
重读《真率铭》,我们不难发现司马光所批判的"世俗交"在数字化时代演化出了更复杂的形态。虚拟社交平台的"好友"数量成为新型社交资本,"点赞"与"转发"构成了量化的人际价值交换体系。在这种环境下,"真率为约"的交往伦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司马光若活在今日,或许会将"此世俗交,吾斯摒弃"的宣言延伸至那些精心策划的朋友圈表演和算法驱动的关系网络。
《真率铭》最终指向的是一种抵抗异化的生活哲学。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司马光提醒我们警惕"腥膻"之物对精神生活的侵蚀;在表演文化泛滥的社会,他强调"内非真诚"的交往最终会导致"反目相视"的关系破裂。这种思想与道家"见素抱朴"的理念不谋而合,都表达了对本真性的坚守。对现代人而言,实践《真率铭》的教导不意味着完全退出社交生活,而是要在日常互动中培育一种警觉——警惕那些使我们远离真实自我的社会表演,在"清琴""好香"般的简单事物中重新发现交往的本真乐趣。
掩卷沉思,《真率铭》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描绘了一种理想的交往方式,更在于它揭示了一个永恒的人性困境:我们既渴望真实连接,又难以摆脱社会期待的压力。司马光的解决方案——"冷淡家风,林泉高致"——或许过于精英主义,难以完全移植到当代平民化的社会语境中。但其核心精神依然闪光:真正的交往应当是从心出发的"适意",而非刻意为之的"表演"。在这个意义上,《真率铭》不仅是一篇古代铭文,更是一面映照现代人社交困境的镜子,提醒我们在点赞与刷屏之外,还有"宾至如归,来去自如"的交往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