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完成了一件事情,找了个人家把小花猫送走了。
我家上次养猫,还是二十多年以前。起始是只女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怀上了崽子,肚子一天天长大,三个月后竟然生出四只小猫咪,挤挤挨挨堆在一起,一群可怜弱小的生命。猫生孩子是非常隐秘的,偷偷地生,偷偷地养,是不能让人发现的。如果暴露了,就要搬家,猫妈妈用嘴叼起崽子,一只一只提溜着,到一个新的、不为其他物类觉察的地方。如果再次暴露,那就继续搬动,直到小猫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为止。这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一切为了孩子的安全。猫们的生活方式,永远停留在母系氏族社会,公猫只管播种、不问收获,每年种子下地,即摇头甩尾、扬长而去,尽管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余下的一切,自然是母系承担了。从生到养,该有多少的付出:
且不说吃喝拉撒,可能搬家就得数次,养大那么一窝孩子着实不易,真难为猫妈妈了。假如要在动物界评选最伟大的母亲,我想,猫妈妈也是当之无愧的。
忽然,有一天下班回来,打开门进屋,发现几只毛茸茸的小球球,在地上滚来滚去,听到响动,瞬间消失沙发下边。原来是小家伙们能耐了,开始出来闯世界了!
开始的时候,小东西们还有些怕人,躲在沙发或茶几下边,探头探脑向往张望,呆萌的样子着实可爱。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它们不再羞怯,更无拘谨,窜高上低,嘻戏打斗,替天行道,旁若无人,弄得家里狼烟滚滚,犹如穿越战国时代。遇到有吃有喝,更加不讲客气,你抢我夺,争得不亦乐乎。
每天饭后,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刻。忙完了家务,主人往沙发上一坐,小家伙们就有了兴致,争先恐后围上来,绕腿膝下,撕扯裤脚,抢占怀抱,卖萌邀宠,人猫互逗,相与取乐。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家庭主妇,或经常伺候她们吃喝,或母性特有的魅力,亦或二者兼而有之,反正她成了小猫们最欢迎的对象——一有机会,便蜂蛹而至,顺着裤腿练爬树,蹭,蹭,蹭几下,直至肩背乃至头顶。小猫做事鲁莽,毛手毛脚,常常抓让“猫妈”伤痕累累,疼得呲牙咧嘴,但打又打不得,推又推不脱,只能任由纵情肆虐。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眨眼间小猫出落成了少男少女。天天的闹腾和日日见长的食量,五口猫存量,家里已经不堪重负。于是就留下一只小的,其它三只小的连同大猫一起送人。留下来的这只是男性,自然是兄弟姐妹中间最为优秀者。身形矫健,精力充沛,龙骧虎步,尾巴高翘,雪白的皮毛恰到好处点缀几块黄斑,浑身上下透出英武之气,按照人类的说法,标准的英俊小哥。然而,一旦失去热闹的群居生活,猫儿不能适应,天天孑身,落落清欢。虽然主人对它倍加呵护,好吃好喝伺候着,每天也抽时间与它逗乐解闷,但物以类聚,它毕竟是猫,有它自己的喜怒哀乐,有它自己感情世界,有它自己的欲望和生活,人类终究不能理解、也满足不了它们的需要,更给不了它想要的生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过去,慢慢的,懵懂少年也长成了精壮小伙儿。心眼随着个子长,现在的伊,已不再满足于天天被禁锢。主人每天下班回来,它总是早早蹲候在门后,急切地希望走出去,去感知、探索外面的世界。但是考虑到安全,它的希望总是一次次被破灭。倘若那天偶然放风一次,它会高兴得嗷嗷直叫,撒泼打滚,腾挪跳跃,紧跟在主人身后,一同散步逛街,亦步亦趋,形影不离。那样子,活脱脱暖宝男一个。
一天晚上出去散步,不经意间被它走失,四处找寻无果。整个晚上,一家人都在担心,只怕它迷失道路,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蒙蒙亮,楼道上忽然响起熟悉的猫叫声,待房门打开,小伙儿闪身进来,像久别归来的游子,双方一样惊喜,都为伊首次完成单独旅行,而欢欣鼓舞。直到此时,余方醒悟:这家伙的走失,一定是处心积虑的,它就是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能行,进而争取做猫的权力。
第一次尝试的成功,增强了猫的信心,也打消了主人的顾虑:既然它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那就给它自由,让它拥有自己的生活吧!这之后,小伙子天天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出行,天蒙蒙亮准时回来,进入楼道,便一声声呼唤,让主人迎接。屋门打开,猫儿恰到门口,分秒不差。尽管无法知道,它在外面干了什么勾当,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每天都生活得非常快乐。不过,偶尔伊也会带回来战利品——一只老鼠或小鸟什么的,借以炫耀一下。
俗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好日子不会永远一帆风顺,平静生活背后总有惊涛波澜。而猫何尝不如此?
一天上午,妻子突然打电话:猫有事儿了,赶快回来。我立即从办公室赶回家去,其时伊已经蜷伏地上,不停折腾,哀伤低嚎,痛苦不堪。根据伊之症状,初步判断为中毒,应该是误食药鼠或其它有毒物所致。当时,小城市里尚无宠物医院,只能到诊所求医生,给注射一支阿托品之类解药,然后抱回。
下午上班,走时去看它,倒还安静。至半晌,终不放心,又回去探望一次。听到响动,猫儿在阳台自己的居室里,吃力地叫着,眼睛里的丝丝依恋,让我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晚上下班回来,就看见一副躯体,直挺挺地横陈在那里,了无声息。
是夜,我用一只木匣装进伊的躯体,和儿子一起来到野外,挖出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将其安葬下去。这里虽然没有隆重的葬礼,但一份虔诚和敬畏,足以告慰猫灵于九泉。暗夜曾是伊生前的伊甸园,身后让其融入其中,永享安乐。
猫儿的死,像一块石头压在家人的心头,而受伤最深的是我的妻子“猫妈”。好长时间走不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几次竟痴人说梦,半夜里陡然坐起,说听见猫儿在楼道里声声呼唤。
从此,我家不再养猫。
貓之殇,人之痛,不复承受。
人生易老,转眼之间,已是退休年龄。退休后,妻子到西京帮孩子看护孩子,我亦到一个新的城市,一边发挥余热,一边照顾女儿的起居饮食。女儿从事幼教工作,17岁独自一人在外漂泊,饥渴冷暖少有人知,做父母总觉亏欠。而今有了时间,理应弥补,体味一把天下父母心的可怜之处。
到了这里,却发现一个新的情况:女儿竟自己养了一只猫,竟与先前死去的那只猫有颇多相像,唯体量和神韵差了一些。对于女儿来讲,与其说是养猫,毋宁说是虐猫,自己生活尚且打理不好,哪有时间爱屋及乌?难得空闲时间,也会给它洗澡,陪它聊天,逗它取乐,但大多时间,只能囿之于阳台,一把猫食,一口冷水,只能“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我的到来,忧心于猫的苦痛,曾试图改变它的境遇,每日里尽可能解除囚笼政策,让其在屋里自由徜徉。不料这货天性顽劣,狂放不羁,又不拘大节,每次出来,不是往沙发上拉便便,就是翻箱倒柜,损毁财物,小小斗室,着实盛它不下,长此以往,家将不家。
于是就和女儿商议:猫有猫性,非笼中之物,天天禁锢,它受不了,给它自由,人受不了。如果还圈起来,扼杀天性,是非常不人道的。女儿想了想:要不把它放出去,自谋生路?只是,天越来越冷了……我说:不可,这猫自小圈养,没有野外生存能力,放出去就是个死。不如这样,农村天广地阔,找个合适的人家送过去,这样它既可得到自由,又有所依托。我们呢,不再为它操心,亦可恢复平静的生活。这样对于双方,都是解脱,两两相宜。女儿同意了我的想法,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接下来,托亲戚在农村物色一爱猫人家。
星期六中午,取出一根火腿,一刀一刀切开,再倒上一杯净水,算是为伊践行。吃完这顿午餐,它将永远离开这个曾经让它欢喜让它愁的家,到未知的远方,重新接受一个未知的家。
饭后,找到一个透气的纸箱,将猫儿轻轻放进去,再用绳子捆好。然后送往车站,已联系好那边,让客车托运回去。
再有,自猫儿被放入纸箱那一刻,它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往车站路上,默默无语,似特别失落。当然,吾人心里亦五味杂陈,多有不忍,毕竟结缘一场,尽管短暂,且以悲剧收场。
奈何我知猫,猫不知我。
但是,就这件事情而言,这也是唯一的正确的解决办法。
愿猫如我所愿,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二零一九年十月于三门峡